千和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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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凹凸世界/瑞金】你藏在那片静默之中(中+下)【神奇动物在哪里paro】

来自开爹 @葱开开 的点文,写完啦!债还完啦!!!【狂喜乱舞


*上篇指路→ 点我点我


*本文的设定是完全独立的新篇,与霍格沃茨paro系列是完全不同的两个设定与两个世界,千万不要联动他们XD

*鉴于各种原因就一起发了



【你藏在那片静默之中(中+下)】


有的时候,格瑞会产生一瞬间的迷茫——他究竟是在这里做什么的?

 

这当然不是他被谁用魔杖指着一忘皆空了,也不是他引以为傲的头脑忽然停止了运转。他记得很清楚,他被魔法部部长派到远隔大洋的华盛顿援助MACUSA,目前负责调查一个疑似肃清者后代的麻瓜男孩(并且疑似造成数位傲罗离奇死亡)。而他也确实按照他的计划在一丝不苟地执行任务——隐藏魔法,装作一个旅行途中的麻瓜青年,接近男孩,寻找破绽,伺机查清真相。

 

可是——

 

“格瑞,格瑞你切好了吗?”

 

金的声音传来,欢快又清脆,他好像总是这么充满活力。这会儿他转过头看着格瑞,脸颊被炉火的热气熏得红扑扑的,越发显得他那双眼睛亮如星辰。

 

格瑞点了点头,把一个小碗里切好的橘子块递了过去。

 

——可是他为什么会在凌晨五点多钟,科瓦斯卡娅面包坊的小屋里,乖乖地帮这个麻瓜男孩切橘子,就因为对方在揉面团腾不出手?

 

金把面团摊开,用两只手的指节用力压着,一边向桌子一侧抬了抬下巴,于是格瑞把装着橘子块的小碗在那一侧放下,他盯着手里那柄小刀看了看,开了水龙头去冲洗。

 

“不用洗的,格瑞,还要切苹果呢,你放在那就好了!”

 

“不行。”格瑞头也不抬,他用指肚仔细地顺着水流轻轻擦着小刀侧面,“会混起来的。”

 

“苹果和橘子?稍微混一点点没事的。”

 

“…… ……”格瑞不说话了,很坚持地洗干净小刀再擦干,然后他拿过一只苹果,利落地转着圈削了皮,再把苹果切成小块。

 

金结束了对面团的碾压,把它扣进一只大碗里去放着,洗干净手凑到格瑞身边一边,顿时瞪大了眼睛:“好厉害啊格瑞!你是怎么切得都一样大的?”

 

“…… ……”格瑞思考了一下,“习惯。”魔药课上练出来的习惯。

 

“我就不行了。”金说,他拿过那一碗整整齐齐的橘子块看了看,又是一阵惊叹。

 

少年有些无事可做,但他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去烤炉边上看看,又凑过去看看格瑞切苹果,最后他又去筐里拣了两颗橘子来,一手揉捏着一颗,揉得橘子皮松了,拇指一压,很轻松地掀下一大块橘子皮来。

 

橘子皮也要等着切成细条再用水煮开,同样是果酱不可或缺的材料。金剥完两只橘子,掰下一只橘瓣,凑到银发青年身边:“格瑞,格瑞。”

 

“嗯?”

 

“格瑞——”

 

“怎……”

 

他刚张开嘴说了半个字,嘴里就忽然被塞进一个又软又凉,带着点甜味的东西,他下意识地抗拒着用舌头去顶,余光却瞥见金的手指——白而软,有点肥,像个孩子的手,指甲短而整齐——接着那只手就轻轻地把那个东西塞进他嘴里了,没给他反抗的机会。

 

指肚贴住了他的嘴唇,相当软,有点湿漉漉的,以至于他发觉自己的嘴唇那么干燥。

 

格瑞下意识地抿了一下嘴唇,然后他意识到被塞进嘴里了什么:“橘子?”

 

“对啊,好吃吧?”金笑嘻嘻地望着他,“你还吃吗?”

 

少年的手指上还沾着一点新鲜饱满的橘子汁,而他毫不在意地舔了一下指尖,又掰了一瓣橘子自己吃起来,边嚼着,边把剩下大半个橘子朝格瑞递了递。

 

“……不用了。”

 

格瑞说着,移开视线,紧紧盯着案板上的苹果块,好像他本来就对这些苹果块更感兴趣似的。有那么一秒钟,他胸口左侧滑过一丝热流,转瞬即逝,嘴唇干燥得厉害,这让他觉得自己该喝杯水。

 

大概是屋子里太热了,才会觉得那么渴。

 

这段时间他们几乎每天都待在一起,格瑞原本也不是真正的旅行者,自然对人情地貌毫无兴趣,因此他把时间都花在了科瓦斯卡娅面包坊和金的身上。每天凌晨时分他会和金一起烤面包——他在旁边看,金一边揉面团一边和他絮絮叨叨——再一起吃早饭,接下来很长的时间他都跟着金一起看店,或者是和金一起去市场买些东西。不得不说,金让他很快适应了麻瓜的身份,他发现他开始欣赏金花费时间专心做面包的样子,而不怎么想得起《快速烹饪咒语一百条》之类的东西了。

 

偶尔格瑞也会听科瓦斯卡娅奶奶絮絮叨叨,趁机多打听一些有关金的事情,而老年人的絮叨总是那么漫无边际,东一下西一下扯得极远。格瑞不耐烦听别人的长篇大论,但因为是金的事情,他便也说服自己耐着性子听,听着听着,居然也没那么不耐烦了,偶尔还会搭个腔“果然”“难以置信”之类的。老奶奶得到了一个好听众,讲得越发起劲,终于,格瑞听到了一条似乎值得深挖的消息。

 

金似乎没有家人,他是某天清晨晕倒在面包坊前,被科瓦斯卡娅奶奶发现的。当时的金只有十岁左右,瘦骨嶙峋,脸颊因为饥饿而凹陷下去。科瓦斯卡娅奶奶把他带回了家,给了他食物,问他从哪里来,男孩却茫然地摇着头表示他忘记了。心善的老奶奶收留了金,之后金就成了这家店的主心骨,在老奶奶年纪大了之后面包还能卖得这么好,可以说都是金的功劳。

 

“金。”格瑞思忖着这件事,决定趁早问个明白,“听奶奶说,最开始你是被她收留的?”

 

虽然不一定问得出什么,但格瑞不会放过任何可能性。

 

“是啊。”金点点头,他在另一个灶台上熬煮着橘子皮,这样做橘子酱的时候才不会发苦发涩,“好久之前了,那时候我好像才十岁。”

 

“你不记得之前的事情了?”

 

少年很坦率地摇摇头:“不记得了,不过我觉得也不要紧啊,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格瑞知道他问话的方式既直接又无礼,果然,因为他的追问,金转过了头,一双蓝色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格瑞。少年脸上似乎没什么表情,或者说,那是一种格瑞看不透的,无法形容的表情——和平常的澄澈坦率不同,此刻金的脸上呈现出一种近乎呆滞的空茫来,他的眼睛颜色似乎也变深了一点儿。

 

周围的空气骤然一沉,一种从未有过的压迫感突然出现。

 

格瑞的心里猛然响起了警钟。

 

他用最大的力气克制自己抽出魔杖进行自卫的本能——这愚蠢的举动会可能会让他丢了命也说不定——然后他把早就想好的说辞搬了出来:“我没有别的意思,因为我也没有家人,所以……”

 

他说不下去了,那双色泽稍深的蓝眼睛直盯着他看,压迫感大得几乎让他动弹不得。

 

纯粹的,绝对的,压倒性的力量。格瑞的脑海中闪过MACUSA地下室中那些巫师死去的惨状。他能判断出这不是黑魔法,但却比黑魔法更加让人感到窒息与绝望。

 

蓝眼睛对着紫罗兰色的眼睛,空气沉闷得让人几乎不敢呼吸。

 

大约是几秒钟,又大约是几分钟之后,那股让人感到压抑的力量如退潮般散去。

 

金眨了眨眼睛,湛蓝色的眸子里染上一点感同身受的柔软:“是这样啊格瑞……”

 

他的声音听起来和平时又没什么两样了,只是混合着一点担忧,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格瑞完全无法想象这个少年身上所隐藏着的可怕力量。

 

MACUSA议长的推测是正确的,某种未知的可怕力量。

 

——他被允许随时杀死金。尽管他还不能确定金就是造成那些巫师死亡的凶手。

 

格瑞点了点头,他收起了继续追问的念头,无论如何,他现在确定了一些事,是时候想办法去调查一下这个少年的过去了。

 

而少年对此一无所知,他看起来有一肚子安慰的话想说,却又一句都没说出来,锅里熬煮着橘子皮的水沸腾了,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金有点手忙脚乱地关了火,倒出了被煮透的橘子皮晾着,他抓抓头发,时不时自以为隐蔽地瞥一眼格瑞。

 

怎么会有人这么笨呢。格瑞发现他搞不明白。

 

他对家人的概念十分淡薄,淡薄得到现在连他们的模样都要记不清了,他只想得起几座墓碑,而家里甚至没有留下一张画像。要他说他现在还为了失去家人而悲伤,格瑞自己都觉得可笑。

 

这么可笑的事情,一个完全不了解他的少年却那么轻易就相信了,甚至看上去比他自己还要为此难过——金是想要安慰他吗?但这没什么可安慰的,话语永远比事实苍白数倍。

 

“那个,格瑞……”金终于开口了,他犹豫地抓抓头发,微抿着嘴,一副还没组织好语言的窘迫模样,“对不起,关于我之前的事情,我真的完全想不起来了,也许我的家人还活着,可是我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他们的事情了。”

 

“…… ……”

 

“但是,家人并不会不在的,我是说,我觉得死亡并不代表就是分开了。可能我这么说有点自以为是吧,但是格瑞,你和我不一样,你还记得自己家人的事情,那我想,他们就从来没和你分开过!”

 

好像是被自己的话说服了,金的表情变得明朗起来,在发现格瑞似乎并不反对他的话时,他看起来受到了极大的鼓舞。

 

“所以格瑞,别往伤心的地方想,也别在意我的事情。”少年咧嘴一笑,“我现在过得很开心,尤其是最近认识你了,我觉得这可能是我从小到大最开心的事情了!之前我一直盼着能有个同龄的朋友,而你就出现了,这真的很棒!”

 

“…… ……”

 

“好啦,不提这个了。一个劲儿地想不开心的事情一点用也没有。”金摇摇头,仿佛这样就能把之前的念头甩得一干二净,“橘子皮晾凉了,格瑞你能帮我把它们切成细条吗?我觉得你切东西比我厉害多了。”

 

“……好。”这个字几乎是格瑞用尽全力才挤出来的。

 

他是个傲罗,经历数次生死考验,看惯了人与人之间的冷漠和算计,整颗心淡漠得像片死去的湖水一样。

 

所以只有一瞬间而已,那短短的一瞬间,强烈的愧疚与心虚突如其来地席卷了他。

 

格瑞很清楚他没什么可自责的——接近金是他的任务,他在执行一个傲罗的使命,为此所有的欺骗都不该被称为欺骗,它们该被称为权宜手段并受到褒奖。

 

可是为什么呢,他垂下了视线,避开了那双剔透湛蓝的眼睛。

 

 

***

 

 

“…… ……”

 

一片废墟。

 

尽管已经事先知道这家孤儿院在八年前就关闭了,但格瑞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关闭得如此彻底——紧锁的大门和厚厚的砖墙内,房屋坍塌得凌乱而凄凉,屋顶还算完整,红色油漆剥落得褪了色,散落的木头和石砖间已经长出了一些杂草。

 

格瑞调查了金的过去,出于某种连他自己都不能言说的原因——最后他把这归结为他在执行任务时需要的绝对保密——他没有通过MACUSA调查金,尽管这一定要比他自己去调查轻松数倍。他颇花了一些时间,通过各个渠道耐心地收集蛛丝马迹,最后他终于确定,十岁之前的金是个孤儿,生活在一家孤儿院里,而孤儿院在八年前关闭,格瑞猜想这也许是金出现在科瓦斯卡娅面包坊前的原因。

 

一个无处可去的小孩子,因为饥饿而晕倒,听起来十分合理。

 

格瑞给自己施了一个屏蔽麻瓜的咒语,他绕着孤儿院的砖墙转了一圈,找到一个没什么人注意的角落,魔杖杖尖指着墙壁画了个弧度,那些厚重坚硬的砖块就扭动着向两侧分开,留出足够一人通过的位置,他走进去,身后的砖块再次无声无息地合拢。

 

谨慎起见,他用了几个检测咒语,没发现院子里有什么异常。格瑞踩着废墟,慢慢地绕着走了一圈,发现这间房屋倒塌时内部并不是空的——倒不如说,什么都有,小孩子们的集体宿舍,管理员的办公室,餐厅的桌椅,厨房的大灶台……只是它们都落着一层灰,在一瞬间就死去了。

 

关闭与倒塌都是意外,这和格瑞在一份老报纸上看到的信息基本吻合。这家孤儿院显然不太起眼,关于它的关闭只有寥寥数语,以发生意外一言概括。

 

但什么样的意外会造成这种状况呢?报纸上写着,具体原因不详。

 

格瑞阖起眼睛,让自己的思绪慢慢转动。

 

——假定是金身上那种不明的力量摧毁了孤儿院,金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他真的没有过去的记忆,为什么会在提到过去的时候催生变化?孤儿院一定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情,或许是那件事激发了金的力量,或许正是那种力量导致事态的发生……

 

他习惯于这样思考,把一切想得到的想法都作为可能性思考一遍,这很累,其中很多想法也很荒谬,但总会有些作用——就像现在,一个念头倏然划过格瑞的脑海。

 

——也许一开始他的思考方向就存在偏差,无论是议长还是他,都下意识地认为这种力量是可控的。但倘若这种力量是不可控的,甚至不被金自己所察觉呢?

 

是个大胆的假设,但存在价值。格瑞从来不是循规蹈矩的那一类人,他天生就知道什么叫剑走偏锋。

 

确认暂时得不到更多的信息,格瑞也就不再在这片废墟里流连——他素来果断,做出决定就毫不犹豫地执行,因此他很快就从来时的隐蔽角落离开。

 

刚刚往返回的方向走了一条街,格瑞就感到风变得很大,夹杂着一股沉闷湿润的味道,天空中的云迅速聚拢压低,灰沉沉的逼着人快点钻进屋子里去。格瑞不想在大街上如此张扬地使用幻影移形,何况附近也没有足够躲避视线的巷道,于是他拢了拢风衣,加快脚步在街上奔跑起来,就像任何一个嗅到雷雨气息而快步奔走的麻瓜一样。

 

风衣下摆被吹得呼呼乱飞,带着凉意的风顺着领口和袖口直往衣服里钻。没过一会儿,第一滴雨点砸了下来,而后一拥而上的,大雨倾盆而下,浇得所有人都措手不及。格瑞几乎就要掏出魔杖给自己一个避水咒,可他马上意识到,一个麻瓜是不会在大雨倾盆的天气里浑身干爽的——当他在室外的时候。

 

于是格瑞顶着雨继续跑,徒劳地抬起一条胳膊勉强挡住眼睛,鞋子踏在地上激起一阵水花,他强烈怀疑自己从里到外都湿透了。

 

终于,格瑞隔着厚重的雨幕看到了科瓦斯卡娅面包坊的招牌,和透过玻璃投射出来的温暖灯光。雨水浇得他几乎什么都看不清,睫毛上都缀着水珠,一颗一颗向下滑。他模模糊糊地看到面包坊的门被打开了,一瞬间想着到底是什么顾客这么想不开,大雨倾盆也要坚持回去。

 

“格瑞……格瑞!”

 

然后他发现那是金。

 

少年举着一把巨大的雨伞,单薄的身子在狂风中被吹得有点摇摇欲坠,那把伞只能挡住大概一半的雨,格瑞看见他的半个身子都被浇湿了。但金却看着他,湛蓝的视线穿透雨幕,直直投在格瑞眼底,他踏着水花一路奔跑,很快就举着伞跑到了格瑞面前,急着把伞举高遮在青年头上。

 

“格瑞你去哪了!怎么都淋湿了?”

 

“…… ……”

 

“快点,我把你送到公寓楼那!”

 

少年拽了一下他的风衣袖子,也不管他答不答应,自顾自地挽起了他的一条胳膊,紧贴着他就要拽着他往前走,而他居然就那么抬脚跟着走了,他不确定自己在想什么,更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一时间什么都没想。

 

巨大的伞撑在头顶,多少化解了倾盆大雨的威力,于是格瑞越发感觉到自己被淋得多么狼狈,他简直从头到脚都在往下滴水。金原本只湿了半边身子,因为紧贴着他,另外半边也湿得差不多了。少年跑出来的时候大概很急,连外套都没穿,白色的衬衫洇湿了水,贴在身上呈现出半透明的质感。格瑞稍稍挣了一下胳膊,金却反而挽得更紧了:“别动!要不然就淋到你了!”

 

没由来的,格瑞想笑。他现在淋不淋雨似乎没什么区别了。

 

可是金很坚持要撑着伞送他,于是他也不再纠结,任由少年紧紧贴着他,在一片密集而喧闹的雨幕中共伞步行。两个人都是湿漉漉的,格瑞发现他没觉得厌烦,也不觉得这难以忍受,他对自己这反常的纵容感到惊讶。

 

雨声隔绝了一切,仿佛伞下就是他们的世界。金不说话,格瑞于是也沉默着,他的余光瞥见金浸透了雨水而变得服帖的金发,不由得怀念起平时那些发丝蓬松卷翘的模样。他在雨声中第一次仔仔细细地回忆起他接触金以来的一切,而后发现他真的找不出一丝厌烦的心情。

 

或许金说的是对的,他们很合得来。

 

心脏像是突然被轻轻捏了一下。

 

“到啦!格瑞你快进去吧!”金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少年松开了他,贴着半边身体的温度突然离开,格瑞下意识地抬了一下胳膊,然后默默地收了力道。

 

“你也进来吧。”格瑞听见自己说,“雨太大了,金。”

 

最后一起回了房间的是两个人,他们都湿漉漉的,不但把走廊和楼梯踩出一摊水渍,并即将让房间里也变得到处是水。金四下打量了一下这个房间,他头发上的雨水就流进了眼睛里,就在他低着头使劲揉眼睛的时候,格瑞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你先去洗澡。”

 

格瑞的声线偏向冷清,语调淡漠,是乍一听很容易被误认为冷漠的声音,但金从来不那么想,他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可他似乎从第一面起就不觉得格瑞难以接近。他看起来大大咧咧的,似乎和谁都相处得很好,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并不是对什么人都会毫无芥蒂地亲近。

 

金说的是真话,他真的觉得和格瑞非常合得来。这种合得来和其他时候还不太一样,不像是他和哪个常来买面包的顾客聊得开心,也不像是他愿意花时间去听科瓦斯卡娅奶奶唠叨她年轻时的事情……这种合得来,大概是他喜欢和格瑞待在一起,哪怕对方只是不说话,坐在那里兀自看着书,或是安安静静帮忙切着橘子。

 

金总觉得用温柔来形容格瑞是对的,就像明明格瑞比他淋得还要厉害,却还是让他先用浴室一样。可是这么说的话,格瑞一定不会承认的,他会把视线移开,撂下一句“你想多了”。

 

少年为自己的想法忍不住笑了,他从来不掩饰自己心里在想什么,所以他也从来不知道他的笑容有多吸引人:“格瑞你先吧,你浑身都湿透了!我等一会儿不要紧的。”

 

格瑞沉默了一下,没再推辞,他从柜子里找出一床毯子,抖开来披在金身上,又把屋子里的一个小炉子接了水,点燃了火,嘱咐金挨得炉子近一点。

 

房间不大,浴室里也没有多余的空间,于是格瑞就背过身去,一点不含糊地把身上的衣服都脱下来,直接扔在地上。他穿在最里面的黑衬衫果然也被水浸透了,贴着皮肤黏糊糊的,一颗颗解开衬衫扣子的时候他发觉自己指尖冰凉,但现在不是用保暖咒的时候,他除了像个麻瓜一样笨拙外,毫无办法。

 

转过身的时候,格瑞忽然短促地吸了口气,否则他的呼吸就要滞涩住了。

 

金已经把他的裤子和鞋子脱下来了,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一侧地板上,这会儿他正和他吸饱了水而湿漉漉滑溜溜的白衬衫奋斗,衬衫已经被解开了几颗扣子,两条锁骨嵌在那副单薄的身体上,如同欲飞未飞的蝴蝶翅膀。雨水把没穿外套的少年浇了个透心凉,他的手指有点哆嗦,磨蹭半天也解不开下一颗扣子。

 

衬衫是白色的,少年的指尖看起来比那还要白。

 

格瑞沉默了两秒,垂下视线,让自己盯着房间地板的纹路看,他快步走过去,轻轻推了一下金的肩膀:“你先洗。”

 

“哎?不用啊,我……”

 

“我不冷。”格瑞说,这次换成是他坚持了,他把少年不带商量地直接推进浴室并关上了门,这才微微呼出一口气,觉得自己的呼吸又正常了。

 

过了一会儿,浴室里响起了妥协的水声,格瑞把湿衣服都脱下来,找了块毛巾把身上的水擦干净,炉子里的水烧开了,倒在杯子里滚烫沸腾,他倒了两杯水,捧着其中一杯暖着手心,另一杯就放在桌上晾着。

 

能用咒语的时候,一个快干咒,一个保暖咒,再来个清理一新,什么都在一瞬间解决了。可格瑞意外地感觉现在这种麻烦的狼狈也不坏,尤其是他强烈地感到热水杯贴着掌心有多温暖的时候。

 

也许麻瓜就是因为这种麻烦带来的意外体验,才会没有魔法也生活得很好——不经意的,他脑子里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等到两个人都洗完澡,并且都裹着毯子捧着热水杯的时候,窗外的雨还是没有要停的迹象。他们一起坐在那张小小的床上,背靠着墙,紧挨着挤在一块儿,像两只相互取暖的小动物一样。

 

“雨真大啊,我好久都没见到这么大的雨了。”

 

“嗯。”

 

“说起来,格瑞你其实头发很长呢,平常那么翘着我都看不出来,今天你被雨浇透了,我差点没认出来你!”

 

“那你为什么要出来?”格瑞问,这个问题像是酝酿已久似的,那么自然地就脱口而出了。

 

“没为什么啊。”金捧着杯子,凑过去小心地抿了一口,水还是很热,他被烫得吐了吐舌头,“看见是你我就出去了呗,没想那么多。”

 

“…… ……”格瑞把视线从少年还没晾干的金发上挪开,“果然是个笨蛋。”

 

“你又说我是笨蛋,我和你认识到现在,你说了多少次了?”

 

格瑞转头看了一眼金,看着对方扁着嘴一脸不满的样子:“我实话实说。”

 

金的表情却变了,他瞪圆了眼睛,就像忽然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一样:“格、格瑞……”

 

“怎么了?”

 

“你……”金张了张嘴,说出这一个字,然后他就笑了,是那种眉毛和眼睛都弯弯的,非常柔软的笑容,“你笑了啊,我第一次看见你笑呢格瑞,你笑起来真好看!”

 

“…… ……”

 

格瑞难得地愣了一下,他抬起手,碰了碰自己的嘴角,发现它确实弯着一个柔和的弧度。

 

奇异的暖流蔓延开来,胸口左侧有什么在疯狂地跳动,声音太大了,大得让人窘迫,脸颊微微发烫。

 

格瑞觉得那是因为金说了傻话,金发少年常常说傻话,不是吗?

 

——金笑起来才是好看的那一个,清澈透亮,像破开云层的第一缕阳光。

 

 

***

 

 

关于孤儿院的调查陷入了僵局,所有的消息都止于原因不详的意外坍塌。麻瓜的消息渠道无法再提供更多的消息,甚至很多就住在孤儿院附近的人也纷纷表示没有印象,他们都说,似乎在记忆中,那家孤儿院一直都是废墟,就连孤儿院院长的消息也查不到一星半点。

 

这实在是相当反常,唯一的解释是,麻瓜们被消除了关于孤儿院的记忆。换句话说,有巫师使用了大范围的一忘皆空咒语。

 

几乎是立刻,格瑞就想到了金消失的记忆——即使再怎么用小孩子的心理创伤或是受到惊吓解释,把十岁之前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也太过罕见。但如果被施了一忘皆空的咒语,这样的表现就说得通了。

 

施咒的人不可能是金,无论那股力量的源头是什么,但金身上没有一点魔法波动,他根本没有使用咒语的能力。

 

格瑞没有去联系MACUSA的其他人,他想了又想,最后还是直接联系了议长女士,避开他对孤儿院的调查,直接询问MACUSA在十年内是否曾经大范围消除麻瓜的记忆。

 

议长女士的回复来得很快——有过,不久前那起险些曝光魔法界的事件中他们就不得不消除了许多麻瓜的记忆。她询问格瑞产生这个疑问的原因,格瑞回答说调查中遇到了一点障碍。之后议长的回复相当耐人寻味,她提供了一个十足风险的消息,那就是最近发现MACUSA内部出现了叛变者,她不想打草惊蛇,决定暂时观望最后一网打尽。格瑞想了想,排除了自己被怀疑的可能性,他对MACUSA内部如何不感兴趣,但依然分了三分注意力过去,并回复说自己将随时留意。

 

现在格瑞可以肯定,孤儿院的倒塌绝不是意外,至少不是普通的煤气爆炸之类的意外——这一定和魔法有关,有巫师参与其中,出于未知的原因,还抹消了他人的记忆。

 

而这个结论让他之前关于金的力量不可控的猜想显得更牢固了。

 

最大的突破口应该在孤儿院院长的身上,但是……

 

“格瑞,格瑞——”

 

金的声音打断了格瑞的思绪,格瑞停止了自己的思考,把注意力集中到金的身上——少年正拿着一个大纸袋,从架子上把当天售卖剩下的面包装进去,他这会儿正踮着脚去够一个最高层架子上的圈型面包,胳膊向上伸带着他的白衬衫也被拉起来,露出纤瘦却不显得弱的腰部线条。

 

“怎么了?”格瑞问。

 

现在是打烊之后的时间,至于为什么打烊了他还能留在店里就是另一回事了。那天的雨下得太大,最后金靠在他身上睡着了,而他就那么动也不动地坐了好几个小时,直到少年迷迷糊糊地自行醒来——金那睁大眼睛慌里慌张的样子实在是让人印象深刻。

 

那之后他们的关系似乎发生了一点儿变化,又似乎什么变化都没有。格瑞想那也许是错觉,但他的确隐约觉得和金变得更亲近了一点,他为此少见地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说服自己这是任务进展顺利的证明。亲近的关系意味着更多的破绽,更多的破绽意味着更多的机会。

 

至少现在,他即使整天都坐在店里,金也不会像是接待客人似的总要和他说话了。他看他的书,沉思着他在沉思的事情,金在店里忙碌,招待客人或是把店面打扫一遍,他不觉得金吵闹,金似乎也不觉得他碍事。

 

“你一会儿有时间吗?我觉得你最近好忙啊。”

 

“?”格瑞不明就里,但还是点了点头,“有。”

 

少年取下了那个圈型面包——上面嵌着一大堆果仁和葡萄干——费了点劲塞进他已经鼓囊囊的大纸袋。他抱着那个纸袋,很轻巧地绕过柜台,走到格瑞的座位旁,稍微弯下了身子:“格瑞,格瑞你把耳朵凑过来一点!”

 

于是格瑞微微侧过头,然后金就把嘴唇凑到了他的耳边:“我想带你去看看我的朋友,就现在,你能跟我一起来吗?”

 

唇齿间的小小气流打在耳朵上,痒痒的,痒得发热。

 

格瑞没说话,只是站起了身。

 

“格瑞?”

 

“走吧。”他说。

 

金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他伸出一只手拽着格瑞的手腕,兴冲冲地拉着他往外走。他们穿过了几条街区,在渐渐变暗的天色中,格瑞发现周围的景色显得越来越熟悉,他意识到金把他带到了孤儿院废墟的附近,这让他心里一惊。

 

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任由金拉着他走,他的魔杖就在袖子内侧的小小暗袋里,随时都能抽出来,这就够了。

 

“走这边。”金说,轻轻地又拽了他一下,即使在渐暗的天色中他的眼睛也亮晶晶的,格瑞无声地跟着,他们绕着废墟外的砖墙转了半圈,金挪开一块木板,拨开墙内一棵大树的枝叶,格瑞惊讶地发现这里出现了一个豁口,大概足够一个人侧着身子勉强通过。

 

“从这进来。”金说着,自己先侧过身子钻了进去,“来吧格瑞,进来我再和你解释。”

 

他们站在寂静的院子里,废墟在地上投射出怪异扭曲的阴影,格瑞没有再跟着金往前走,他站在那棵大树旁边,安安静静地等着金的解释。

 

“嗯……”金有点难为情地抓抓后脑勺,“怎么说呢格瑞,你做好心理准备,相信我,雷鸟看起来可能有点吓人,但它其实很温柔。”

 

雷鸟?格瑞微微睁大了眼睛。

 

“我的这个朋友不是人类,是一只很大的鸟,它每次飞起来都会打雷下雨的,所以我就这么喊它了!”金笑了笑,举起空着的那只手比划着,“它之前受伤了,我常常给它带面包来看它……别的人都不知道。格瑞,你是我第一个带过来的人。我觉得你不会被它吓到的,所以,我想让你见见它,也想让它见见你!”

 

愚蠢。

 

一阵毫无征兆的愤怒突然席卷了他,以至于他忽略了在这愤怒背后的源头。

 

——他不值得被金如此信任。

 

格瑞抿紧了嘴,他感觉到自己的双手握紧了,他那么用力,以至于手微微颤抖着,骨节有点儿发疼。

 

金察觉到了他的僵硬,少年脸上的笑容迅速地枯萎下去,像是一朵刚刚绽放就遭遇冰雹的花。少年捻着手指,抿着嘴唇又咬住下唇,眨了两下眼睛,小心地抬起视线打量格瑞:“……对不起,格瑞,你生气了?”

 

“…… ……”

 

“没关系!可能是我太自作主张了……”金笑起来,但格瑞看得出这个笑容一点也不灿烂,它只是金用以保护自己的一道屏障,太脆弱了,轻易就能被打碎,“也是啦,一般来说都会觉得奇怪的吧,格瑞你别放在心上!我……”

 

少年的话被打断了。

 

格瑞伸出一只手,拉住了他那只空着的手的手腕——或者说,半是手腕半是手掌。青年修长的手指覆在金的手背上,指腹下的皮肤冰凉凉的。

 

“你带路。”青年简短地说,他等了一会儿,发现金也没有挪动步子,而是呆呆地看着他,于是他想了想,试探着补了一句话。

 

“我没生气。”

 

金还是那么呆呆地看着他,但很快,他整张脸都焕发出明亮又温暖的笑意来。格瑞侧过了头,让自己避开金的视线,他想松开手,金却一反手拽紧了他的,他便也没有坚持要挣开。

 

少年拉着他在废墟里灵活地穿行,踏过石块跨过木板。金对那些完好如初的家具与设施视而不见,格瑞猜想金应该来过很多次了,也就是说那只雷鸟或许也在这里很久了,可是上次他过来时没有检测到任何其他生物。即使隐藏得再好,格瑞也不认为会有什么动物躲得过他的咒语,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恰好错过了。

 

他们来到了一块较大的空地,格瑞能看见地上落着几根金色的羽毛,它们隐隐发亮,有着金属般的色泽。

 

“雷鸟!”

 

金放开格瑞的手,一只手拢在嘴边大声喊着:“我来了,我今天还带了格瑞来看你!!!”

 

话音落下后的几秒内,空地上还是一片安静,但接着,一只体型巨大的金色大鸟从阴影中慢慢走了出来。

 

那确实像是一只鸟,可是太大了,大得足够两三个成年人一同坐在它的脊背上。大鸟背上拢着一双巨大的翅膀——格瑞敢肯定那双翅膀舒展开来足够占满一间卧室——羽毛呈现出光滑又锋利的暗金色,头上立着两簇同色的长长耳羽。它身后拖着一条细长的尾巴,尾巴上长着两对小一点的翅膀,尾巴尖在末端分成了几束。

 

被称为雷鸟的生物有着锋利的喙和一望而知的尖锐利爪,金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格瑞看。格瑞下意识地回视了过去,他对这种生物了解甚少,唯一确定的,就是这的确是魔法生物。

 

金色的眼睛对着紫罗兰色的眼睛,格瑞从雷鸟的瞳孔里隐约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嘿嘿,你出来啦。”金笑笑,一点不顾忌地直接迎上去,他抬起手,雷鸟便低下了头,让金亲昵地拍了拍自己的喙,并蹭了蹭金的脸颊,“我之前和你说过的,格瑞,今天他也来啦,你放心,格瑞人很好的,你不要吓唬他。”

 

“…… ……”

 

格瑞无话可说,他看着金转过身,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了过来:“来吧格瑞,和雷鸟打个招呼!”

 

“…… ……”

 

一人一鸟对视了半天,哪边都没发出一点声音,格瑞甚至产生了一种自己在被这只金色大鸟审视的错觉——但最后,雷鸟先动了,它叫了一声,稍稍向前,将自己的脑袋凑近了格瑞。格瑞看了看雷鸟的眼睛,确认它的目光不具有攻击性,才缓缓抬起手,学着金的样子拍拍雷鸟坚硬的喙。

 

“格瑞,它喜欢你!”金在旁边惊喜地说,然后就被雷鸟拱了一下。

 

两人一鸟在废墟里坐下分面包吃,格瑞吃惊于雷鸟居然也吃面包,更吃惊的是雷鸟似乎还很挑嘴。金把面包掰成几块分着喂给雷鸟,雷鸟啄着吃,时不时叫几声,而金就像能听懂雷鸟的叫声似的,有一搭没一搭地一直和雷鸟说着话。

 

“你和它认识很久了?”格瑞忍不住问。

 

“也没多久吧,比认识格瑞你早一点。”金说,他摩挲着雷鸟头顶那片光滑的羽毛,“现在它的伤已经好了,我想它快要走了。”

 

“去哪?”

 

雷鸟长长地叫了一声。

 

金歪着头想了想:“西边吧,好像很远的样子。”

 

“你听得懂它的话?”

 

“其实要说的话,应该是听不懂啦。”金耸耸肩膀,有点不好意思地摇着头笑了,他坐下去,肩膀轻轻撞了一下格瑞的,“不过总能猜个差不多嘛,雷鸟很好懂!”

 

格瑞转过头,恰好雷鸟也转过脑袋,他们大眼瞪小眼了半天,格瑞也不知道这只鸟脑子里在想什么,而且他想,雷鸟应该也一样。

 

金挨着他坐了一会儿,难得地沉默,于是格瑞也不说话了。他们彼此什么都没说,只是那么挨着坐着,好像本该如此一样。天色暗了,吹来的风变得有点凉,格瑞稍微侧了侧身子,替金把风挡住,他这才意识到少年的身材有多瘦小。即使平时金总是活力十足,可现在金这么安安静静抱着膝盖坐着,他立刻就显得很小了,十八岁的少年纤瘦得像是只有十五六岁。

 

雷鸟吃完了面包,最后蹭了蹭金的手,转到一边的石砖后面去兀自趴下打盹。夕阳为废墟里笼上一层阴影,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起来,格瑞盯着他们黏在一块儿拉得很长的影子,忽然轻声开口:“为什么带我来。”

 

“因为我想让你见见雷鸟啊。”金理所当然地回答。

 

“我不是在问这个。”格瑞低声说,他克制着不去转头看金,否则他知道他又有很多话会说不出口,“你知道这并不寻常,那不是你轻易能见到的生物,否则你也不会保守这个秘密,让它藏在这个废弃的地方。”

 

“…… ……”

 

“你根本不了解我是什么人。”他的心脏突然缩紧了,有一只手用力地攥住了它,他说不清在为了什么感到烦躁,也许是为金,也许是为他自己,也许二者兼而有之,“如果我第二天就把雷鸟的消息卖给报纸,你要怎么办?谁来为你的愚蠢负责?”

 

——太激动了,这不像他,他不该对金说这么多无意义的话。

 

“但是格瑞。”金的声音响起来了,还是那么清澈,似乎一点也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固执又自以为是,“我相信你啊,你不是那种人,那样的人我才不会带来呢,我也不会和那样的人合得来。”

 

格瑞几乎能想象出金吐舌头的样子,即使此刻他的视线落在被染成紫色的天空远方。

 

“再说,你刚才会和我说那些,不就是你绝对会帮我保守秘密的证明吗?”

 

“我只是提醒你。”格瑞阖起了眼睛,他觉得眼睛有些酸涩,“别一副很了解我的样子。”

 

“可我觉得我确实挺了解你的。”金实事求是地说,他抬手抓了抓头发,站起身,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转身攀着那些倒塌的石砖墙,很灵活地爬得高了一点,伸开双臂吹着凉飕飕的风。

 

“别说瞎话。”格瑞平板地说。

 

“才不是呢,格瑞。”

 

少年从废墟堆上跳下来,身形轻盈,傍晚的风吹起了他的头发,那些柔软的金色发丝微微漾开。他落地的脚步声很轻,像只灵敏的猫,站定了,就转了个身,笑着看着格瑞,湛蓝色的眸子剔透得能倒映出整片天空。

 

“至少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对吧?”

 

格瑞不由得转头看去,金那双湛蓝的眼睛在夜色中依然亮晶晶的——至少在他看来是这样,于是他沉默着站起身,没说话,算是默认。

 

“格瑞你和我不一样,和很多人都不一样。”

 

心猛地一跳。

 

金半低下头,抬手搔了搔后颈,像是为了化解尴尬似的。格瑞的视线落在少年那段白净的脖子上,那些金发被少年的手指拨开,暴露出来的后颈看起来细瘦又柔软。发丝缠绕在少年的指尖,乱得有些像格瑞此刻的心情。

 

“虽然我也不清楚我怎么知道的……但我好像就是知道。我看见你的时候,一下子就知道了。”

 

他似乎知道自己的心情为什么这么乱,却又似乎根本不知道。那很陌生,陌生得他不明白为什么金的一举一动落在他眼里都会变成慢动作。他发誓那不是作为一个傲罗的观察力,一位傲罗是不会着意去观察任务对象的睫毛和嘴唇的,那两片唇瓣上细小的褶皱,微抿起来时的弧度,偶尔被咬着时下唇留下的齿印,眼睫下敛着的整个天空,那毫不保留的喜悦与信赖,偶尔坠落在那片湛蓝中的星光。

 

别看了。格瑞对自己说,却不知道怎么移开视线。

 

金轻轻巧巧地向着他跳了一小步,两手背在身后,凑上前去。

 

“你一直瞒着所有人,但是我能感觉到,格瑞,你会魔法……对不对?”

 

“…… ……”

 

魔杖安静地待在格瑞袖子内侧的暗袋里,他知道他能随时施放一个一忘皆空,他施咒的速度很快,准头很好,金躲不过去。

 

但是不能使用魔法,绝对不能。他提醒自己,好像这样就能为他不肯拔出魔杖的举动找个足够合理的借口似的。

 

“你搞错了。”格瑞平静地说。

 

“我才没有呢。”金眨眨眼睛,一点不设防地原地转了个圈,“要是我真的搞错了,格瑞你不会和我说‘你搞错了’,你会翻白眼,然后说‘随你吧’。”

 

那是有点狡黠又有点不好意思的笑容。金的脸颊上染着一点红色,不知道是因为他一直跑跑跳跳,还是因为他的心跳和格瑞此刻一样有点快。他鼻尖上沁着一点晶莹的汗珠,调皮极了。

 

“…… ……”

 

——该舔掉的。

 

接着格瑞就被自己脑海中冒出来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这个念头出现得那么自然,他几乎要以为这就是他的真实想法了。


 

 

***

 

 

后来,他们慢慢走回去的时候,是牵着手走的。

 

开始只是金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格瑞的手背,看格瑞没有反对的意思,便大着胆子整个儿拉住了格瑞的手,他们这样牵着手晃悠着走了一段路,格瑞配合着金的步伐,任由对方那么过家家似的拉着自己。金终于察觉了格瑞默不吭声的纵容,他转转眼珠,忽然露出个有点狡黠的笑容,而后他凑得近了一点,分开手指,试着往格瑞的指缝间插进去。

 

格瑞轻轻地动了动手,摸索着和金的手指扣在一起,现在他们的掌心和掌心紧密地贴着了,手指和手指交缠着,两个人的手心都有点发烫,就和他们此刻的脸颊一样。幸好天完全黑了,没什么人能看出来这一点。

 

“格瑞。”金忽然喊了他一声。

 

“嗯?”格瑞轻轻应了一声。

 

“之前我和你说,过去的事情我一点儿都不记得了,其实不是那样的,我骗你了。”金说,街道上没什么人,他说话的声音又那么轻,只有格瑞听得见,“我记得一些零散的片段,但是我不知道那都代表什么。”

 

“…… ……”

 

金似乎在试图让自己的语气轻快一些:“那些记忆其实……挺奇怪的,我不喜欢,所以我一直想忘记它们,但是怎么都忘不了。你现在还想知道吗?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金。”

 

格瑞有些急促地打断了少年的话,他察觉到少年的手在颤抖,所以他稍微用了用力,紧紧地回握回去。

 

“不想说就别说了。”

 

他的确需要知道,但无论如何不是现在,不是要通过逼着金去回忆那些他不愿想起的事情这种方式。他会查清楚那些还没浮出水面的真相,而无论最后得到的结果是什么,他都做好了准备。

 

令格瑞意外的,金却摇了摇头。

 

“我想说。”

 

于是格瑞点了点头,他稍微向着金靠近了一点,好像这样就能把自己的体温分过去一些,别让金被晚风吹得发冷。

 

他们沿着人行道慢慢踱步,路灯还没有亮起来,几乎一切都是暗色的,影子投射在夜幕中,轮廓都被悄无声息地吞噬掉。

 

“我被奶奶收留的时候,我记得一件事……有一个声音在咒骂我是怪物和魔鬼,说我是该死的邪恶的,注定被烧死。”金的声音意外的平静,可他的手却抓紧了格瑞的,手指冷得像冰,“然后我会被鞭打,虽然只是记忆,可还是很疼。我只记得那只手,握着鞭子的手上有一块烫伤的疤,鞭子落在我背上,我低着头一个劲儿地躲,但鞭子总是打到我……”

 

“后来有的时候,突然就会又想起来一点片段。很多片段都和刚才那个差不多,但还有一个,我听见自己在说‘不要,不行’……我的声音听起来很害怕,眼前有一团黑漆漆的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看起来感觉很不好,但是传来了很刺耳的笑声,和那个说我是怪物的声音听起来一样。”

 

“…… ……”

 

“我想想……剩下的应该就……”金抬起一只手揉着额头,似乎这样能帮他唤回记忆似的,可格瑞阻止了他继续这么做——青年突然站住了脚步,金不由得也停了下来,下一秒他就被猛地拉进了一个怀抱里。

 

那称不上是个多么暖和的怀抱,甚至可以说还有点僵硬。格瑞不擅长拥抱别人,他也几乎从未这么做过,这是他第一次想要拥抱另一个人,但他太过用力了,以至于他们在一起贴得太紧,而他们还各自有一只手别扭地交缠在一起呢。

 

“都过去了。”

 

格瑞不知道怎么安慰别人,所以他只能把事实说出来。他的脸颊贴着金的头发,那些发丝软软的。

 

金安静下来靠着他,轻轻地点了点头,脸颊蹭着格瑞的肩膀:“我知道。”

 

他们保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在一起靠了一会儿,却谁都舍不得挣开。格瑞默默地听着耳边的晚风声,他注视着不知何时起空无一人的街道,稍稍低下头,凑近金的耳边:“安静,不要动。”

 

金从他怀里抬起眼睛看着他,眸子里是毫无保留的信任,于是格瑞松开了和金的手指相互交缠的那只手,慢慢地回旋身子,保持着一个充满防备又时刻把金挡在身后的状态,最后他站定了,目光凝聚在不远处的一个路灯柱下。

 

“出来,我没兴趣和你玩跟踪游戏。”格瑞冷声道。

 

路灯柱下的空气像是突然扭曲起来一样,凭空震荡出层层波纹,格瑞的右手半藏在风衣袖子里,魔杖被他拢在指间,他的另一只手向后,轻轻拍了一下身后的少年,既像是安抚,又像是警示。

 

金睁大了眼睛,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中凭空浮现出来的人影。

 

他不认识那个人,但看到对方的一瞬间,他的身体就开始发冷,从指尖到后颈,整个人下意识地瑟缩起来——是的,瑟缩,他能感觉到自己在逃避对方的视线,从胸腔中涌出突如其来的恐惧感,始料未及地淹没了他。少年向后退了一步,整个身子颤抖起来,两条腿发着抖,几乎要支撑不住他继续站着。

 

还没有因为恐惧而脱力跪倒在地上,或许只是因为此刻挡在他面前的那个身影——那是格瑞,在某一天突然出现,寡言而淡漠,会魔法的神秘青年。金知道格瑞对他隐瞒了很多事情,或许还说了一些谎,但那无关紧要,他有着天赋的敏锐直觉,从来不会错认一个人的感情。

 

所以他没有放任自己被那股恐惧感吞没,如果不是格瑞在身边,或许他此刻已经丢脸地倒在地上了。金狠狠咬了一下舌头,尖锐的疼痛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两只手都在发抖,几乎使不上力,他哆哆嗦嗦地努力握紧了拳头,好像那样就握住了勇气似的。

 

那个人向前走了一步,张开了嘴。

 

“金,你这个小怪物……魔鬼的孩子!”

 

声音不大,却极具穿透力,金听得一清二楚。

 

背部燃起一阵火烧似的疼痛,就像被什么锋利带着倒钩的东西使劲鞭打一样;他的耳边一时间响起了呼呼的声音,那是极细的皮革在空气中挥打;相同的声音在脑海中回旋着——怪物,怪物,怪物,魔鬼,魔鬼,魔鬼,邪恶的渣滓……

 

视野中浮现出了大团黑色的雾,仿佛要吞噬他一样,缓慢又狡猾地包围了他。

 

……你这肮脏的小杂种!!!

 

瘦高的人影恍惚间突然出现在面前,手背上烫伤的疤痕狰狞无比,细长带着倒钩的皮鞭被高高举起;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扭曲起来,光怪陆离成了最诡异的噩梦。无数被拉高了的拖长调子的尖利又细的声音纷纷涌来,咒骂他指责他诅咒他,针一样地往他耳朵里扎,怪物魔鬼肮脏的渣滓,毁灭破坏压抑绝望你生来就和巫师一样恶心染着血的罪孽……

 

最后那些声音都变成他自己的。

 

尖锐的疼痛终于冲破记忆的桎梏,被埋藏在心底的恐惧纷至沓来。

 

你是凶手,你控制不住自己,你不记得,可有人因你而死。

 

“——呃啊!!!”

 

金抱着脑袋,终于支撑不住,他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双膝一软就要直直跪倒在地上,缩成一团的身子在冰凉的夜风中颤抖着,像片随时会被吹落的枯叶。

 

但是。

 

“无声无息!”

 

几乎就在这句短促的咒语响起的同时,金向前倾而失去平衡的身子被格瑞撑住了。银发青年身材偏瘦,撑着他的手臂却格外有力,金下意识地攀紧了对方的背,张着嘴大口喘气,就像即将溺水的人死死攀着他的浮木。

 

格瑞看着那双比平时颜色要深的蓝眼睛,轻轻吸了口气:“金。”

 

少年眨了眨眼睛,眼底仍然是呆滞的空茫——和一丝令人感到无比揪心的痛苦。

 

救救我。

 

——那丝痛苦小声呼喊着,却因为太过微弱,几乎无人察觉。

 

格瑞默默地把揽着金的手臂又收紧了一点,咬着牙没有吭声,他现在并不好受——只是一瞬间,金身上就再次出现了那种绝望而压抑的力量,并且情况比上一次要严重得多,如果不是他经历过足够多的生死场面,这时候他可能已经被这种力量压制得动弹不得了。

 

在这种压力下,就连举起魔杖也要费尽全力,他的咒语打偏了,没能让那个男人彻底闭嘴安静。

 

“金。”格瑞又喊了一声,“金。”

 

少年一点反应也没有,可他分明在颤抖着,他在痛苦,而那些痛苦如同被彻底隔离,就在那双渐渐变深的眸子里。格瑞发现金已经听不到他的声音了,金从不是这样的,他甚至常常能在格瑞想出声喊他之前就回过头来,他们毫无疑问地合得来,与生俱来的默契,仿佛他们从来不是隔着一片海洋各自长大。

 

一直跟踪他们的男人看起来也没比格瑞好过多少,他死死捂着胸口,面色痛苦,可他的脸上却浮现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就是这样,变成怪物……杀死你面前的巫师!”

 

嘶哑的嗓音,充斥着刻入骨髓的仇恨,金却对这句话有了反应。少年猛地一颤,脸上浮现出惊惧的表情,可他却松开了之前死死攀着格瑞脊背的双手,如果不是格瑞还撑着他,他此刻就要向后倒仰过去,重重地摔在地上了。

 

格瑞呼吸一滞,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低头去看金的眼睛——彻底地变了,金的脸上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双唇颤抖着发白,变得深如黑夜的眼眸浮现出血的颜色。大片的黑色丝状烟雾从他身上蔓延出来,蛇一样缠绕着少年的手臂蜿蜒向上,那些烟雾也缠住了格瑞,冰冷得让格瑞直接想起了阿兹卡班的摄魂怪们。

 

但摄魂怪不会痛苦,更没有快乐,他们的冰冷与绝望是纯粹的,没有挣扎,没有如此捏紧了心脏般的疼。

 

金看起来就像是要被这么吞噬掉一样,可他还睁着那双血色的失焦的眼睛,动也不动地定定望着格瑞。

 

——仿佛那是他能做的唯一一件事。

 

 

***

 

 

他像是在梦里。

 

他像是活着,又像是已经死去了。

 

那些黑暗缠绕着他,笼罩着他,从他身体里弥漫出来,他被淹没了,没有人救得了他,他早就知道的,他不该被救赎,早在八年前,那个绝望的日子他就该死去了,和孤儿院其他所有的孩子一样,被歇斯底里的塞伦先生杀死。

 

可他却还是如此固执地睁着眼睛。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的视线中映着一个人。

 

那是个银发的青年,身材劲瘦,穿着修身得体的黑色风衣,黑色风衣里是一件纯黑的衬衫,惊人地好看,让人移不开视线——等一下,为什么他知道这些?他是谁?这个人又是谁?——青年一直看着他,来来回回说着什么,那声音很模糊,似乎隔着一层雨幕似的,传到他耳里只剩下支离破碎的声音。

 

但他听得懂,那一定是在呼唤某个人,在如此强烈地……呼唤着一个人。

 

那会是青年很重要的人吗?他感觉得到——真奇怪,他竟然会有感觉——那呼唤里含着强烈的情绪,焦灼、紧张、痛苦、固执……

 

……信任与爱。

 

他觉得自己仿佛被针刺了一下,细微的疼痛,可他又好像没那么冷了,疼痛带来了温暖,忽然逼着他继续睁开眼睛。他不能闭上眼睛,闭上眼睛就睡着了,睡着了的话,他就看不到银发青年的脸了。

 

他无数次抵抗不住那些冰冷的恐惧和沉寂,于是无数次他什么都没来得及想就坠入黑暗,可这次他竟然撑住了,多神奇啊,他什么都不知道,却奇异地撑了下来,只因为视线里满满地都是这个人。

 

银发青年的眼睛好看得像紫罗兰,浸润着水汽,几乎能闻到雨后的花香味,那是他很喜欢的味道,是吗?否则为什么他会觉得如此温暖呢。

 

这个人在呼唤什么呢?

 

要是能听清楚就好了。

 

能知道他在呼唤谁……就好了。

 

听到啊,让他听到啊,不要让他待在这个不知生死的地方,让他听到,听到……

 

仿佛是沉入水底的人循着那一缕阳光拼命上浮,他也如此拼命地想让自己靠近那个人——那个人的双唇还在一开一合,他还有机会听到,可那个人的身上有一些血?

 

为什么?

 

血?

 

他像是被什么狠狠击中了,迟钝的身体忽然接收到贯穿四肢百骸的疼痛,但那和他胸口左侧的疼痛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格瑞!!!”

 

 

***

 

 

在金的双眼彻底失去焦距,被血色填满的一刹那,那些黑色的烟雾疯狂地扩散开来,它们缠住了格瑞的肩背和四肢,紧紧地收拢起来,几乎将他整个淹没。丝状的烟雾冰冷尖锐,划过裸露在外的皮肤时擦出极大的疼痛,格瑞死死咬着牙,这才没有痛呼出声。

 

心狠狠地往下一沉。

 

他的猜测偏偏被印证了——金恐怕这个时候已经失去了理智。而这股力量显然受着身后那位塞伦先生的控制,听那歇斯底里的笑声就知道。他看到了这个男人手上那块刺眼的疤痕,现在他不需要猜测了,百分之百确定,存在于金那零星记忆中的梦魇源头,就是这个扭曲的男人。

 

格瑞费力地抬起视线,瞟了一眼天空——他难得地几乎无能为力,只好祈祷拉帕波特议长能够及时发现他发射的信号火花。那是他和议长女士之间单独的信号,当发现叛变者的踪迹时,用魔杖发射这种隐蔽而特殊的火花。

 

从他发现自己被这位塞伦先生跟踪开始,他就一直在暗自调查跟踪者的身份。对方一开始似乎把他当成了麻瓜,于是格瑞也顺水推舟——他的反追踪与伪装技巧对付塞伦绰绰有余——而循着塞伦那不加掩饰的魔力波动,他的跟踪反而进行得更顺利。

 

当发觉这位先生换了个样貌,走进MACUSA成为一名端茶倒水的不起眼小员工时,格瑞知道来自议长女士的额外委托有着落了。肃清者的后代——继承了祖先的魔力,却又延续了祖先对巫师的仇恨。

 

具有被跟踪价值的当然不是格瑞,而是金——这一点格瑞确认得很快。

 

他决定后发制人,所以一直耐心地等待对方露出破绽,他果然等来了对方按捺不住的时候,却没想到金才是最大的变数。

 

“杀死这个巫师!”塞伦歇斯底里地叫嚷着,在巨大的黑暗力量之下,他已经支撑不住身体而跪倒在地上,“去啊!你这个……”

 

“闭嘴!!!”格瑞用更大的声音打断了塞伦,他从没这么大声说过话——没有声音洪亮的咒语,仅仅是靠自己怒吼出声,拉扯得胸腔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你一直这样……”

 

——一直这样对待金,让他变成这样,毫无知觉地去杀人吗?!

 

他说不下去话了,黑色的烟雾缠住了他的脖子,缓慢地收拢勒紧,话被堵在嗓子眼里,他只能张大了嘴拼命地喘气。

 

“……金。”他艰难地挤出这个字,觉得自己心跳得厉害,耳朵也嗡嗡作响。

 

“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从他身后再次传来。

 

“我就知道!他只要变成这个样子,谁都逃不掉!什么强大的巫师,什么傲罗,都没有用!你们这些巫师都该死——!!!”

 

格瑞没办法再说话了,他的视线有点模糊,唯一能看到的是金那双血色的眸子,那双眸子失去焦距,可还是那么固执地向着他的方向,他甚至隐约从中看到了自己的映像。

 

除了这张脸,格瑞无比熟悉却又陌生的少年脸庞,只剩下漆黑的丝状烟雾。这些烟雾一直在不遗余力地试图淹没金的脸,可不知为什么,总像是受到了阻碍一样,在靠近脸庞的地方无声地散去。

 

格瑞艰难地动了动左手,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抬起手,轻轻地碰了碰金的脸颊。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他还被这双眼睛注视着,所以他无法说服自己放弃。

 

救救我。

 

这双眼睛依然如此诉说着。

 

“…… ……”

 

也许是他已经看不清了,所以产生了恍惚的错觉,但格瑞的确看到那双血色的眼睛里划过一丝涟漪,有那么极短促的一瞬间,他熟悉的湛蓝再次浮现出来,似乎是在水里挣扎的人仰起头探出水面吸了口气,却又再次在水中沉沉下坠。

 

缠绕在他脖子上的黑色烟雾悄无声息地散开了,格瑞狠狠喘气,猛地咳嗽几声。

 

“……金。”

 

他的四肢和身体仍然被死死缠住,他动弹不得,可他也从未想过就这么逃开,即使他此刻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件,就是近乎徒劳地将少年再度呼唤回来。

 

“金!”

 

他几乎也要被这些黑色的烟雾完全包裹住了,巨大的压抑感充斥着他的内心,格瑞发誓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过绝望——哪怕是他的家人相继离去,只有他孤身一人的时候,他也不曾像现在这样发自内心地感到枯竭与灰暗,世界失色,僵硬而麻木,留下来的只有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疼痛和迷茫。

 

他已经这样了,那么金呢?

 

比他现在还要绝望的……那会是什么呢?那张苍白而茫然的脸庞背后,金在承受着多大的疼痛?

 

周遭突然升起了魔法屏障,将轰然扩散的丝状烟雾限制在一个空间内,紧接着,格瑞感觉到有魔杖杖尖指向了自己——这是他近乎本能的直觉。

 

“住手!”格瑞顾不得许多,急忙喊了一声,“不要攻击他!”

 

MACUSA的巫师赶到了,建起屏障,修复被损坏的街道,消除可能目睹魔法事件的麻瓜们的记忆。格瑞知道他不需要再操心那个肃清者的后代,现在唯一要担心的就是金。

 

——当然是金,不是什么危险的黑暗力量,更不是这一团压抑的黑色烟雾。

 

他的右手仍然死死抓着魔杖,却一点力气也使不上,缠绕着他的烟雾悄无声息地蚕食着他的魔力,他就像经过了一场恶战般疲惫。

 

“格瑞先生!”是拉帕波特议长的声音,显然,举起魔杖的人就是她,“感谢你的协助,现在我们已经彻底明白了,这个麻鸡男孩身上的力量是危险而不可控的,为了安全起见,必须让他消失!”

 

“不行!”格瑞头也不回地说,他拼命地试图抬起自己的魔杖,催动着体内所剩无几的魔力,“他还活着!”

 

“这样下去你也会被他杀死的,格瑞先生!”

 

“那你就等到那之后!”

 

金还没有放弃,格瑞看得出来,否则他早已经死了无数次了。金在挣扎,还没放弃,那双血色的眼睛里仍然藏着那片湛蓝的灵魂,即使其他人都不知道,但格瑞必须明白。

 

他们非常合得来,不是吗。所以他们相信彼此也是理所当然的。

 

“金,醒过来!”

 

魔杖杖尖费力地划了一个弧度。

 

“盔甲护身……”

 

防护的屏障围住了他们,魔力所剩无几,这个屏障脆弱得一击即碎,却是格瑞最后所能做出的保护。

 

“你能醒过来的,金。”

 

格瑞的右手没办法继续握住魔杖了,他的手颤抖着失了力道,魔杖乒当一声掉落在脚边。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虚弱,丝状烟雾突然化成锋利的刀片,迅猛地扑了上去。

 

有鲜血滴落下来。

 

MACUSA的巫师们在叫嚷着什么,像是惊恐,又像是惊讶,声音落在格瑞耳里却是模糊的——他唯一剩下的精力都用在了金的身上,他的眼睛只看得见金的脸,耳里也只听得到金的声音,他坚信他一定听到了,埋藏在重重绝望与痛苦之下,仍然干净如初的少年嗓音。

 

承受着这样的力量,被利用,被诅咒,却依然能那么灿烂而毫无保留地笑起来。

 

“你比你想的要坚强。”

 

“金,快点回来……!”

 

几乎就在他的意识也要彻底模糊的时候。

 

“……格瑞!!!”

 

他听到了一声呼唤。

 

再熟悉不过的,最为熨帖的嗓音。

 

紧接着,一只手伸了出来,死死地抓住了他的右手,那只手冰凉彻骨,抖得像是筛糠,却抓得那么用力,那么紧,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那股压抑的力量终于消失,黑色的烟雾瞬间消散,金发蓝眼的少年从那之中跌落而出,他控制不住地倒在了格瑞身上,两个人都踉跄了一下,最后一同摔在了地上。

 

格瑞想抬起胳膊揽住金,但他使不上力气,可金却比他的动作更快。少年一只手抓着他的右手,另一只手死死地抱住了他,把脸埋在他的肩窝里一动也不动。格瑞没感觉到周围存在其他威胁,于是他放任自己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他太累了,而知道金回来了,就在他身边,这让他绷紧的神经彻底放松下来。

 

金似乎在说着什么,断断续续的。

 

“……对不起,格瑞,对不起……”

 

温热的液体落在他的脖子上,有些痒,格瑞闭着眼睛,不想费力睁开,而他又的确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也没有了,所以他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笨蛋。”

 

“别吵,我没事。”

 

 

***

 

 

格瑞旁听了那场塞伦的审讯,或者说,既是审讯,也是对塞伦记忆的检查。

 

塞伦作为肃清者的后代,他就像祖先一样拥有魔力却仇恨巫师,他开办了孤儿院,收养无家可归的孩子,从小用反巫师的观点教育他们,期望着能像过去的塞勒姆审判案一样抓住隐藏在麻鸡社会中的巫师并送上火刑架。

 

但在那之中,出现了一个异类,其中一个金发的孩子显露出了魔法天赋——被塞伦发现的时候,他正用魔法让一朵枯萎的花重新绽放,并赢得了其他孤儿们的惊叹与喝彩。

 

这让塞伦惊恐又愤怒,他关了其他孩子们的紧闭,严厉地鞭打了金,要求他承认那种魔法天赋是邪恶的。从那之后,但凡金再次显露一点儿魔法的苗头,就会遭到毫不留情的毒打与挨饿的惩罚。

 

年纪小的巫师们往往控制不住自己的魔力,金也一样,因此他频频遭到毒打,并受到塞伦的诅咒与斥骂。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年之久,某一天,金在遭到鞭打时,身上突然涌现出黑色的烟雾,这些烟雾迅速席卷了塞伦,虽然没有夺去他的性命,却把塞伦狠狠甩到了一旁的桌子上,桌上的蜡烛被打翻,烛火烫伤了塞伦的手。

 

这件事是一切的开端——塞伦发现了金身上这种神秘的力量,而后他发现金对他的恐惧能够激发这种力量。这个肃清者的后代很快想到了,这种力量完全可以用来对付巫师。于是他开始着意培养这份绝望和压抑,更多的鞭打与虐待,更多的责骂与羞辱,他满意地看着这份力量越来越强大。

 

然而,有一天被压抑已久的金终于爆发了,年幼的孩子情绪失控,被黑色的烟雾彻底包裹,试图杀死给予他痛苦的院长——最后失败了,塞伦逃过一劫,整间孤儿院却轰然倒塌,该庆幸的是那是白天,其他所有的孩子都出门去散发反巫师的传单。

 

塞伦以为金死了,但金没有。再一次发现金的踪迹时,是他被一名傲罗追得几乎无处可躲,偶然在一个巷子里撞上了金,金在看到他的一刹那就扭曲了表情,接着就被大团的黑色烟雾彻底包裹,并毫无意识地顺着塞伦的指使,轻易杀死了那名傲罗。

 

塞伦变形混入了MACUSA,并利用金一次次杀死了被他引诱的傲罗——他的引诱可以很蹩脚,因为只要金变成那个样子,没有傲罗逃得过一死。

 

直到这次格瑞出现。

 

塞伦的审讯结束了,毫无疑问他将被执行死刑,格瑞不关心这个肃清者的后代,他所关心的是另一个人。

 

“他很危险,你没有权利要求我放过他。”

 

格瑞冷淡地摇了摇头:“你看到了全部的记忆,他是不知情的,而且是被迫的,如果不是塞伦,他本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巫师。在塞伦手中,他就像威力强大的魔杖,你处决有罪的巫师,不该把罪责也推到魔杖身上。”

 

“我明白你的意思,格瑞先生。”拉帕波特议长叹了口气,“但我不能像你一样从私人情感的角度考虑问题,我是MACUSA的议长,我该考虑的是整个美国魔法界的安全。”

 

“塞伦已经死了,他不会再威胁到你们。”

 

“格瑞先生,你知道那种力量是什么吗?”

 

格瑞沉默了一下,摇摇头。

 

议长女士望着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不知为何觉得心里冰凉,她知道她将讲出一个避无可避的消息:“我们查阅了过去的记载与研究,那种力量被称为默默然,而被默默然附身的人被称之为默然者。这种力量来自小巫师们对魔力的过分压抑,并且通常……”

 

“通常什么?”

 

“……通常默然者的寿命不会超过十岁,因此可以说,金是一个奇迹。但也正因如此,我不得不考虑他潜在的威胁,这种力量非常强大,他随时都可能失控。”

 

格瑞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你说是被附身,那么不能分离吗?”

 

“不是没有人尝试过,但那些默然者都死了,时间最长的一个,活到了分离几天后。”

 

“…… ……”

 

“所以,格瑞先生,希望你能理解我的决定。”

 

格瑞一时间没说话,他闭了闭眼,又睁开:“我理解。”

 

“那么……”

 

魔杖倏地出现在他手中:“但我不认同。”

 

银发青年抬起眼睛,定定地注视着面前的拉帕波特议长,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沉郁得如同海啸之前的风:“我坚持这一点,而我也能做到。”

 

 

***

 

 

格瑞回到他的公寓房间里时,看到金正趴在书桌上写着什么。

 

让金暂时和他住在一起是格瑞的坚持,也因为这样,他的住所被MACUSA严密监视起来——在金得到属于他的判决结果之前。

 

他没必要再掩饰巫师的身份,所以他也不需要把他的魔法继续藏着掖着,这间屋子实在是又小又逼仄,他用几个魔咒很迅速地拓宽了整间屋子,添了桌子和舒适的扶手椅,两排书架和一些书,还把那张摇摇欲坠的小床变大了一倍,蓬松柔软,这样他们都能舒服地躺在上面睡觉。

 

少年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身子向前倾,手里握着一支笔唰唰地写着什么。格瑞看得出金很专注——甚至没发现自己推开门进来——于是他也没去打扰,只是脱下风衣挂在一边的衣帽架上。他站在书架前想挑一本书看,对着琳琅满目的书籍来回看了两遍,却没能找出一本感兴趣的。于是他只好又回过头去看金,从背后看,少年的金发柔软而微微卷曲,手肘支在桌上,肩膀耸起来,白衬衫的领口微微张开,露出一小段细瘦的脖子。

 

格瑞总觉得金的后颈白得过分,也确实是。

 

屋子里很安静,笔尖落在纸上沙沙作响,格瑞想不出这时候金在写些什么,但他习惯缄默,所以他把他的疑问放回了肚子里,什么都没说。少年偶尔歪一歪头,一侧金发滑落下去,似乎是被遮挡了视线,于是金抬起手,顺手把那缕头发别到耳后去。

 

格瑞看了一会儿,确认金短时间内不会结束他的写作——难道说他没看出来,金还有成为作家的潜质?——他只得再度转过身,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书架上,这次他总算挑出一本看来足够打发时间的书,可他翻了几页,盯着书页上的魔杖制造发展史就走了神,心思飘回了他在MACUSA和拉帕波特议长的对话,再到塞伦,再到那场审判与那几乎令人窒息的记忆,记忆中小小的金发的孩子,他的眼睛那么蓝。

 

手里的书许久没有再翻动一页,他立在书架前难得地发起了呆,直到背后忽然贴上了一具柔软的身体,两条手臂环过他的腰部,很亲昵地搂紧了他。

 

“格瑞你回来啦!”金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快活极了,“我都没发现你进来。”

 

“嗯。”格瑞说,意识到金不打算告诉他刚才的写作内容,他抿了抿嘴唇,把手里的书合起来放回书架上,“我不在的时候没事吧。”

 

“没事。”贴着他后颈的那颗脑袋摇了摇,发丝蹭得格瑞有点痒,“对了格瑞……我有件事要和你说。”

 

少年的嗓音突然低了一点,那很细微,是骤雨降临之前花瓣上凝聚的水汽。窗外的天色也早暗下来了,不知什么时候刮起了风,风拍打着窗棱,急不可耐地向着远方奔去。

 

“嗯。”

 

一阵短暂的沉默,似乎是金在考虑措辞,而后格瑞感到环着自己的手臂收紧了:“……格瑞,你知道默默然,对吧。”

 

格瑞脊背一僵,心上没由来地掠过一丝慌乱。

 

“谁告诉你这个的。”他淡淡地问。

 

“我就知道你知道。”金避开了他的问题,他侧过头去,脸颊贴着格瑞的后颈,“格瑞,我不能一直这样带着默默然下去,对吧?要不然,迟早我还会害死更多的人,或者在那之前我就死了。”

 

“MACUSA有人和你说了什么?”

 

格瑞想转过身去,但金却不松手,死死地从背后抱着他。格瑞不是挣不开,可他不会强行那么做,于是他仍然面朝着一排沉闷的书架,身后贴着金,体温透过衣衫还是温热的。

 

“他们和我说了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所以我到现在才知道,我是一个默然者。”金意外的坦率,也意外的平静,甚至他的语气带着一点轻松的感觉,“格瑞,我知道你不想告诉我,但是我没办法和你装作不知道。”

 

“…… ……”

 

“我不想这样下去格瑞,所以我……”

 

“你答应他们什么了?”格瑞突兀地问,他顿了顿,又放缓了语气,“他们对你说了什么?你很危险,所以他们希望你消失……你接受了?”

 

金却反问了一句:“你觉得我会接受吗?”

 

“……你不会。”格瑞说,同时感觉身体里一瞬间冻结的血液再次开始缓缓流动。

 

贴着他的后颈传来一阵满足的低笑声:“对啊,我才不要呢。”

 

金似乎是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他像小孩子撒娇一样,转着脑袋蹭了蹭格瑞:“我不想死,但是我也不想一辈子身上都带着默默然。格瑞,你知道吗,他们说可以把默默然从我身上分离出去,能够成功但是……”

 

“不行。”

 

金的身体僵了一下,而后再次放松下来,现在他几乎是整个人靠着格瑞了:“但是很可能会死,还没有人活下来。”

 

“你知道,那你还……”格瑞愣了一下,而后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冰冷的慌乱席卷了他的全身,他猛地转过身去,而金这次松开了手,面对面静静地看着他。

 

“我和他们签了协议,我接受他们帮我把默默然分离出去,一切后果我自己承担。”那双湛蓝的眼睛剔透见底,“我知道我很可能会死,但是我发誓我会拼命努力活下来,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呢?我既然已经活到现在十八岁了,那我一定也能再活到十九岁,二十岁,二十一岁……”

 

“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

 

金稍稍愣了一下,他眨了眨眼睛,看着格瑞难得一见浮现出的神情——似乎是花瓶在桌边摇摇欲坠,随时可能跌落下去摔得粉碎——而后他点了点头,笑了:“格瑞你要说我做傻事对不对?”

 

“…… ……”

 

“我才不傻呢!”少年轻快地抱怨着,忽然又紧紧地抱住格瑞了,“听我说格瑞,我不是为了去死才这么做,相反的,我得活下来。我想以后都活得好好的,再也不用担惊受怕地想着会不会有一天我又无知无觉地杀了人……我知道我杀了人,可我不想用死去赎罪,我死掉了会有人活过来吗?我只想以后都别再这样了,现在的自己让我觉得很害怕。”

 

“你……”

 

“格瑞你才是,别做傻事啦,我也不能总指望着你呀。”

 

“…… ……”

 

“放心吧格瑞,我的运气一直都不错。”金再次抱紧了他,凑在他耳边轻声开口,“你看,我活到了十八岁,还遇到了你,对吧?”

 

“…… ……”

 

窗外的风刮得越来越响,雨滴坠落,狠狠拍打在窗面上。

 

格瑞忽然就明白了,他其实什么也做不了。

 

他想他其实早就明白了,却不愿意承认,可他确实什么都做不了,因为金比任何人想的都要坚强,所以金总是会做出他的决定。他的少年总是那么无所畏惧的模样,任何时候都是。

 

“明天?”

 

“明天。”

 

格瑞抬起双臂,紧紧地把金扣在自己怀里,什么都没有说。

 

“格瑞。”不知过了多久,金忽然喊了他一声。

 

“嗯?”

 

“你能给我用一次魔法看看吗?”

 

金不是没见过格瑞施咒语的样子,所以格瑞明白了金的意思。他把金放开,抽出魔杖,略一思忖后轻声开口:

 

“Orchideous”

 

一朵兰花静静地在魔杖杖尖绽放,格瑞取下了这朵花,拈在指尖递给金,金把这朵花捧到手心里看了看,脸上惊喜的表情让格瑞想起那个曾经用魔力令枯萎的花朵重新盛开的孩子。

 

“格瑞,魔法真的很神奇啊。”金轻轻地说。

 

“你也能。”

 

金笑了笑,没有答话,他把那朵精巧的花轻轻放在桌上,回身微仰起头看向格瑞。




***

 

 

格瑞默默地坐在MACUSA大厅的椅子上,飘在空中的咖啡盘凑过来摇头晃脑,格瑞冷淡地摇了摇头,咖啡盘于是又飘走了。

 

他在等金。

 

分离默默然需要相当程度精确的魔力,甚至多一个巫师在场都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因此他很清楚地知道,他不能在金的身边,而只能在外面等着,实际上对金是有利的。

 

可这阻止不了他的焦躁,但格瑞很习惯于把情绪压在心底,因此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继续坐着,阖起眼睛静静地等。

 

金说过自己不是为了死,而是为了努力活下去,金说过让他相信他,所以他如此相信着等待着。

 

格瑞从未把自己的信任交付给一个缥缈的结果,可现在他这么做了,毫无退路地相信着他能看到金笑着跑出来,对他说嘿格瑞你看,我就说了能行吧!

 

格瑞觉得或许他被金传染了,开始轻信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例如金对他说了,只要他相信他没问题,他就一定没问题。所以此刻他甚至不敢让自己的脑海里存有哪怕一秒钟的负面想法,万一呢?

 

不知过了多久,拉帕波特议长走来,坐在了他的身边。

 

格瑞睁开眼睛,看向这位理智冷静的议长女士。

 

议长女士深吸了一口气:“我不得不说,格瑞先生,金的确是个奇迹……我们成功了。”

 

“…… ……”

 

格瑞有一瞬间的恍惚,他知道他真的等到了最好的消息,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确信这是真的。

 

“所以,根据契约,我们给他施了一忘皆空的咒语,让他忘记魔法界的事情,并替他安排了去英国的轮船,我想他已经在港口等着出发了。”

 

“你说什么?”格瑞猛地看了过去。

 

拉帕波特议长仍然是那么冷静的样子,这是在飘摇中力排众议撑起了美国魔法界的女巫:“一忘皆空。你不知道?这是约定的一部分,默默然被分离之后,他不会是巫师,所以我们必须让他忘记有关魔法界的一切,这是规定。”

 

“…… ……”

 

“港口的船半小时后开始登船……”

 

而格瑞已经消失在她的面前。

 

 

***

 

 

港口熙熙攘攘,格瑞在人群中穿行,四处张望着寻找金发的少年。

 

他知道他变了,连他自己都以为他会死心,不会来港口,他太习惯内敛,以至于他主动想要争取什么的时候屈指可数。可他却还是这么做了,在港口和一大群人挤来挤去,顾不上礼貌和狼狈与否,只为了把金发的少年找回来。

 

——可他已经忘记了魔法界。

 

无所谓。

 

——他忘记你了。

 

没关系。

 

——他忘记你了,他对你的感情也一定消失了。

 

所以呢?

 

忘记的只有一个人,不是两个人,格瑞知道他无法像过去那样平静如波地一个人生活了。金在短短的时间里嵌入了他的生命,契合得无可分离,世界染上色彩的齿轮刚刚开始转动,没有人能让它停下。

 

终于,格瑞在人群中看到了他最熟悉的身影——金提着一个小箱子,挤在一堆人中间,似乎在等着登船,可少年却左顾右盼的,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又像是在找什么。

 

“金!”

 

在格瑞来得及思考之前,他已经喊出了声。

 

少年应声回过了头,看了他一眼,而后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格瑞比金更加吃惊地看着少年努力拨开重重人群,拼命向他奔跑而来,就好像还记得他一样。

 

他下意识地伸出了手,把扑过来的少年稳稳接住。

 

“你是格瑞吗?”从他怀里抬起头,金的第一句话却是这个,一双湛蓝的眼睛略带好奇而亲近地看着他。

 

“…… ……”格瑞无声地点了点头。

 

金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他松开格瑞,从风衣兜里掏出一封信,递到了格瑞面前:“我想你也是……我现在明白为什么我给自己这么写了,果然,就算脑子不记得了,可我还是不会忘掉你的。”

 

格瑞一只手拉住了金的手,另一只手展开信纸,无声地阅读起来。

 

[金:

 

嗨,你好,给你写信的就是你自己,准确的说,是还没有忘记一些事情的你。我相信你会看到这封信的,因为你一定会成功的!不相信的话,你写几个字看看字迹吧。]

 

果然,旁边有几个一模一样的字,显然是之后写在信纸边缘的。

 

[你会忘掉很多事情,但其中最要紧的,说不定你会忘掉格瑞!如果你还记得他,那就不用看啦,可如果你确实对这个名字有点陌生,那你一定要好好地读完!

 

格瑞比你大两岁,他从英国来,是个很厉害的人,银色头发紫色眼睛,总是穿着黑色的长风衣——可别忘了,你得靠这个找到他!他很显眼,是人群里最好看的那个,我相信你看到他的一瞬间就会认出来的,同时你看到他的时候,会觉得心里很温暖,心跳稍微有一点点加速,那就一定是他了,没错的!

 

(啊哦,但为了避免冒冒失失认错人,你还是问一句比较好)

 

你很爱他,不是那种普普通通的喜欢,是非常非常喜欢,很深很深的爱。所以我相信你就算一下子不记得他了,可你也不会忘了他。记得见到他的时候给他一个拥抱,他一定会接住你的,虽然有时候看起来冷淡,可是格瑞非常温柔。

 

对了,把这封信交给格瑞!他看到之后就会明白发生了什么的,有不懂的事情你就问格瑞,他是你任何时候都可以信任的人。如果有时候你看见他拿着一根奇怪的木棍,那你要等到没有别人在身边的时候,再问他这件事,我不想写那么多,你问他就好啦!

 

祝愿你一切顺利!你一定要再把格瑞找回来啊!

 

金]

 

格瑞合起信纸,默默地转过头,看了看身边的少年——金恰好在看着他,湛蓝的眼睛里确实显露出一点陌生的好奇,可更多的东西骗不了人。格瑞还记得他和金刚刚认识的那个早晨,那时候少年望着他的目光里,可没有这种遮掩不住的依赖与信任。

 

“金。”

 

“嗯?”

 

他俯下身凑过去,金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于是他的吻落在了少年的眼角上。

 

“船要开了,我们回家吧。”

 

 

 

——你藏在那片静默之中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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