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和安

*龙与少年paro

*前篇指路→ 西瓜

*后篇指路→ 倒逆之鳞

*我其实不太确定这个前篇指路该连到星引幡还是西瓜去……还是西瓜吧

*不过这一篇实际上时间轴是接续在星引幡之后的

西瓜可以当做一个插曲小番外？

【生命】

 

 

格瑞缓缓地解开连帽斗篷的扣子，将这块柔软的手织布料从身上掀下，来回折了两折，仔细叠好放在膝盖上——这是他和金刚刚认识不久的时候，少年拽着他在一个不知名部落的集市里买的。

 

那时候他只是想着可以遮挡耳鳍便同意了，买来之后，便几乎时时刻刻都披在身上，除了在登格鲁部落停留的那几天，其他时候他连睡觉都不会解下。而现在，他少有地在野外解下了这件斗篷，一瞬间居然也感到了一丝晚风的凉意。

 

龙族本该是不怕冷的。

 

季节变换，临近深秋，天色完全暗下去后，气温也会骤降，这会儿坐在他旁边的金已经把自己整个人都裹紧了斗篷里，紧缩成一个棕色的团，少年缩着脖子，头上又扣着大兜帽，把斗篷拉到了鼻子下面，他整个人几乎只有一双眼睛露出来了。

 

格瑞想了想，重又把自己手里的斗篷抖开了，他站起身，两手将布料展开一扬，发出“啪啦”一声，但斗篷缓缓落下的速度又柔软得惊人——他把自己的斗篷搭着披在了金的身上，再一言不发地坐下。

 

“格瑞你不冷吗？”金问格瑞，而他自己的鼻头还冻得有点红。

 

“不冷。”格瑞摇了摇头。

 

金探出两只手，把格瑞那件斗篷也连着一起揪住了，他难得地没有说话，格瑞也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格瑞不擅长和人类沟通，某种程度上，他其实最不擅长和金交流——如果是其他人，那要么保持沉默，要么直截了当把想说的话说出来就好。可是他发现他无法用同样简单的态度对待金，就像此刻，他竟然在踌躇着，为了他说出口的每一句话未知的后果。

 

他说想和金谈一谈，这话没有说谎，但那时候他以为只要他们一起坐下来，他就能自然而然地把所有想表达的都说出来。他的肚子里藏了那么多话，那么多字句争先恐后在嘴边打转，可临到开头，他的嘴巴却闭得那么紧，喉结上下滑动，又把那么多字句一个个慢慢地吞咽回去。

 

欲言又止。现在格瑞明白了这个词的意思，他想他再也不会忘记这种感觉了。

 

并不是只要把想说的话说出口——那么简单的事情。

 

一阵微带寒意的晚风刮过，金的鼻子皱了皱，忽然“阿嚏！”一声，打了个喷嚏。格瑞把一方手帕递过去，金接过，耸耸肩膀笑了，道了谢，擦了擦鼻子。

 

凝固着的沉默就这么被突如其来的打破了。

 

“金，关于契约，你……”

 

格瑞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却说了一半就卡壳了。

 

他到底想问什么呢？在把话说出口之后，思维却又意外地凝滞住了。

 

或者说是，太多的想法争先恐后，反而辨认不清最初想要问的那句话了。

 

龙族少年少见地对自己产生了一丝气恼——不开口的时候，想法清清楚楚，好不容易开了口，想法却变得一团浆糊，明明是就在心里的事情，却因为踌躇而无法顺畅表达……他对自己突如其来的优柔寡断感到不满，而这种不满，促使他把接下来的话说完整了。

 

“……你为什么要坚持解除契约？”

 

金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会被问这个问题，他张了张嘴，又合上，没有马上回答。

 

因为这次，并不是一句简单的“因为我答应你了”就能回答的问题，这个答案太笼统，也太标准了，那不是格瑞想要的答案——金很清楚。

 

格瑞看了一眼金，没有留下等待的时间，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刚才和你说了，我不想解除契约，因为我不希望你比我早死，我也不想向你的星引幡祈求祝福。和你契约这件事，我希望可以继续下去。”

 

“…… ……”

 

“我的话已经说到了，金，该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被那双剔透的紫罗兰色眸子盯着，金在那之中居然读出了一点不问个彻底不罢休的意味，那是对格瑞来说很少见的执着。或许是因为过于无欲无求，龙族少年总是很好说话，看似冷漠的外表下，对金却相当迁就，少有这样屹立坚持的时候。

 

——就说吧。

 

金忽然想。

 

——如果是格瑞的话，应该没关系，一定没关系。

 

金发少年垂下了视线，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再抬起眼睛，清亮的湛蓝眼眸对上了两片紫罗兰花瓣。

 

“因为……毕竟，是我答应了你的事情嘛。”

 

“…… ……”

 

几乎是肉眼可见的，格瑞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下去了，但金没有慌，他将两只手从斗篷里伸了出来，凑到嘴边呵了一口气，就着一点温热搓了搓：“也不只是那样，格瑞……这个契约会分享你的寿命和力量给我，对不对？”

 

“嗯。”格瑞点了点头，他从金的举动里看出了金和他开诚布公的决定，这让他的心情好了很多。

 

金盯着自己掌心的纹路：“那样的话，其实几乎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反而是我，因为契约的缘故，就平白得到了不属于我的寿命和力量。”

 

——可它们现在属于你，为什么不属于你。

 

格瑞一瞬间想这么反问，最后还是把话咽了下去，他不想打断金。

 

“格瑞，我那时候只想救你，即使再来几次也一样，并不是想要利用这个来获得什么……”金转过脸，望着格瑞安静倾听的神情，咧嘴一笑，“说出来可能你不相信，但是格瑞，当时我看到你受了重伤趴在那里，鳞片上都是血，几乎要断气了，可是你那么努力，拼命地想要活下去……我当时就想，绝对不能让你死，说什么我都要救你。”

 

浑身染着鲜血，奄奄一息的银色的龙，一动不动静卧着的样子就像是已经死了，可是分明——金能听到啊，活下去，活下去，不想死，不想死……这样打从心底的，不曾放弃的执着的念头。

 

可以活下去——光是这样，就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那样的格瑞打动了那样的金。

 

“…… ……”格瑞觉得他的嗓子忽然有些发紧。

 

“我也想不通为什么，不过想不通也无所谓啦。”少年轻快地晃晃脑袋，重又拉紧了斗篷裹好自己，“总之，我做了我想做的事情，对我来说这就够了……但我不想因为自己想做的事情牵累其他人，啊，其他龙也不行，我只是恰好救了你，不该因为这个就轻而易举得到那么多，也让你失去那么多。”

 

“…… ……”

 

忽然之间，一阵难言的愤怒击中了格瑞。

 

他难以形容那是为什么，或许只是——看着金难得安安静静说话的样子，看着金把自己裹在两层斗篷里，露出来的鼻头发红，眼睛安静得像是沉淀了星光碎屑的夜空一样的模样……这让他的心脏缩紧了。

 

“我不觉得我失去了什么。”格瑞说，把视线转向另一侧，也因此他错过了金看向他的目光——和平日的剔透快活不同，安静又带着一点释然，“如果你坚持的原因是为我考虑，那么我不需要。你听得很清楚了，我不想和你解除契约，而契约会带来什么，我比你了解得多。”

 

对龙族来说，交付了一切弱点，也交付了漫长的一生，如此简单又沉重的契约。

 

短暂的停顿。

 

“金，你不是那么固执己见的人。”格瑞说，这次他看向了金，紫罗兰色的眸子定定地把金发少年的身影锁住了，“我的想法已经和你说清楚了，如果你的原因只有这么多，那你不该继续坚持，除非……”

 

“……格瑞。”

 

格瑞从金的脸上看出了他猜测的答案。

 

“……有其他原因，对吧。”

 

“诶嘿嘿……”金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好像恶作剧失败，被抓住了的小孩子一样，“还是瞒不过格瑞啊，我本来不想让你知道的……虽然刚才已经决定了要告诉你，可是临到说出口……还是没能说啊。”

 

格瑞没有被金那泛着点傻气的笑容蒙混过去：“告诉我。”

 

“嗯，告诉你。这可是秘密呢格瑞，除了姐姐，也只有你知道了。”

 

金掀开了那两层斗篷，整个人在越发渗着寒意的风中打了个寒战。

 

格瑞忽然感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曾经的某个夜晚，金的气息就是这样突然发生了变化。

 

他看着身旁的少年头发逐渐变得灰白，眼眸的湛蓝被血红所取代，那双血红的眸子还望着他，静静的，一点表情也没有。平日里金身上那种清澈又干净的气息消失了，完完全全被此刻沉闷又压抑的气息所覆盖，而这次甚至比上一次更甚，不再是低压的黑云，而是咆哮的天空与海啸。

 

压倒性的负面气息，毁灭，破坏，黑暗……与死亡。

 

这是白发红眸的金带给他最直观的感觉。

 

“格瑞，这是我的另一个样子。”白发的少年笑了，只是这个笑容露在他此刻的脸上，怎么看怎么像是微带讽刺，“你害怕吗？”

 

“力量很强大。”格瑞客观地说，他决定隐瞒自己曾经见过的事实，“但这没什么好怕的，你是金。”

 

“哈哈哈哈哈……”少年半低下头，痛痛快快地笑起来，他连笑声都和平日里不太一样了，不知为何，听起来有几分凄凉的味道，“对啊，我是金，只是另一个样子而已……格瑞你不怕，不怕真是太好了……”

 

金看起来还是很冷，他抱着膝盖，把自己紧紧地缩了起来，格瑞重新把斗篷披回金的身上，想了想，紧挨着金坐了下来：“所以，你坚持要解除契约的原因是这个？”

 

少年没有回答，但格瑞看得懂金的神色，哪怕此刻似乎变了样子也一样。

 

“那也没必要。”格瑞盯着金的脸，一字一句地说，“你知道的，我不在意，我是龙族。”

 

整片大陆上，最为高贵，最为神秘，也最为强大的种族，他们没有畏惧之物，也没有任何力量能迫使他们屈服，哪怕是神明也是如此。

 

“我知道啊，格瑞你是龙族。”金笑了，那双血红的眼睛微微眯起，“你察觉到了吧……这个样子的我，和平时的我不太一样。你知道我花了多大力气，才克制住想要把一切都毁掉的心情吗？”

 

“…… ……”

 

“变成这样的时候……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不好的事情，整个世界就像是变成灰色一样。一旦我被这种力量完全支配，大概就会变成随随便便就毁掉许多东西的怪物了吧。”

 

金还是在笑着。

 

“就像现在……现在我克制不住地想着，要是这份诅咒，因为契约的关系，让格瑞你也要一起背负，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啊……”

 

少年抱住了自己的头，他的声音低低的，略显沙哑。

 

“格瑞你明白这是什么诅咒吗……我也不知道啊，但是不接受的话大家都会死，接受了的话……接受了的话……谁知道为什么我要接受啊！我不是这个样子的时候就想得很明白，真的很明白……可是现在我也想不通了啊！”

 

猛烈增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而格瑞还是那么不动声色地坐在金身旁，他想了想，伸出一条胳膊，有点笨拙地揽住了金的肩膀，拍了拍。金常常对他这么做。

 

而在他的臂弯下，少年的发丝又渐渐变回了灿烂的金色，不多时，金直起身子，低下脸去擦了擦眼睛。

 

“格瑞你看到了吧，刚才我的样子。”少年开口，他的嗓音浸润着水汽，但那不是哭泣，是雨后柔软的花瓣，“那是我身上的诅咒。”

 

“诅咒？”

 

“小的时候，为了平息‘神’的愤怒，我自愿接受的。”金静静地说，像是在陈述一个和他完全无关的故事，“我们没有选择，只有我能接受这份诅咒，否则大家都会死，我不想姐姐死去，也不想部落里的大家死去。”

 

“…… ……”

 

“这份诅咒是很强大的力量，但是，几乎全都是负面的，毁灭和破坏……一切都是它。而它一直在消耗我的生命，就像是……”

 

少年伸出两只手的两根食指，指尖对在一起，又拉开，再相对着缓缓靠近。

 

“……格瑞，你看，假设这边是我生命的起点，随着我长大，我消耗着我的生命，那么另一边是我生命的终点……这份诅咒从我的生命终点开始，加倍地也消耗我的生命，不是这样的话，我控制不住这份力量。而当有一天，我自然死去的时候……”

 

指尖再次碰到了一起，而格瑞的视线被刺痛了。

 

“……诅咒就消失了，随着我的死亡一起。”

 

“…… ……”

 

“那一天不会很远了格瑞。”金低声说，他的金发滑落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这让格瑞看不清他的神情，“我应该活不到二十岁。”

 

有一瞬间，格瑞觉得他失去了声音，也失去了听觉。

 

他的世界空白一片，只有金的声音响起。

 

——我应该活不到二十岁。

 

反反复复，一字一句。

 

你看啊，花瓣上的水珠向下滑去，坠在花瓣边缘，晶莹剔透的，沉重的，就要掉下去了……摇摇欲坠，摇摇欲坠，为什么还不掉下去呢。

 

“别这样啦格瑞！”金忽然凑上来，离他挨得很近，那双湛蓝的眸子里，映出了他不复平静的神情，那神情既熟悉，又陌生，“我早就知道了，也早就接受了……毕竟我还拥有不到二十年的生命，对不对？”

 

“就算生命再短，我毕竟也活着！所以我会尽情去做我想做的事情，绝对不会白白浪费掉时间的，至少现在每一天我都觉得很开心，认识格瑞你之后，就更开心了，真的！”

 

金发少年冲他粲然一笑。

 

“格瑞你知道吗，因为诅咒的关系，从小只有姐姐和我亲近一些，后来姐姐说，一定要找到解除诅咒的方法，她离开很久了……你是我第一个朋友啊。”

 

用“朋友”来形容，又似乎太单薄了，可是金一时间想不到其他合适的词语了。

 

那是第一个和他一起旅行，时时刻刻在一起，听他说话，靠得很近的……是人还是龙族都不要紧了，那是格瑞。

 

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和他分享欢笑的格瑞啊。

 

他只有不到二十年的生命，所以才想尽情放肆地做想做的事情，可是也同时，不希望把任何人牵扯到他的生命里，那太冒险，也太不负责。

 

“契约意味着‘共享’……这我知道，格瑞，那这份诅咒，也会波及到你身上的。我能感觉到，它在一点点地吸取你的生命，我拼命试着控制了，但是总有一天，我会越来越控制不住的，到时候……”

 

“那就波及好了，没关系。”格瑞打断了金的话。

 

龙族少年张开手臂，少有地，第一次主动把金发的少年紧紧抱在了怀里。

 

格瑞终于明白了，他脸上那种熟悉又陌生的神情是什么。

 

——原来映在金的眼里，他脸上的神情，是害怕啊。

 

“金，你之前说，因为我那时候拼命地想要活下去，所以你觉得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我死，是吗。”

 

搭在他肩膀上的脑袋蹭了蹭，是金在点头。

 

“我也一样。”

 

你那么努力地活着。

 

“我不想让你死。”

 

不该因为过于沉重的诅咒早早死去。

 

“无论如何，我想让你活下去。”

 

金的身子僵了一瞬，但放在格瑞肩膀上的手却下意识地扣紧了。

 

“金，我有最后一个问题要问你。”

 

“……什么？”

 

“诚实地回答我。”

 

“嗯。”

 

 

 

 

“你想活下去吗？”

 

 

 

 

四周安静了一瞬。

 

连风都停下来了。

 

金的手指紧紧扣着格瑞的肩膀。

 

他的心跳得飞快。

 

 

 

 

你想活下去吗？

 

——没关系的，姐姐，我一点都不怕！

 

你想活下去吗？

 

——不要紧啦，就算是这样，看着大家都没事，我也很开心啊！

 

你想活下去吗？

 

——就算只有我自己也没问题的，族长爷爷，放心吧，我走啦！

 

 

 

我发誓，即使生命再短暂，也绝不自暴自弃，那才不是我的人生呢。即使是多么短暂的时间……也绝对不要毫无意义地度过，每一天都要没有遗憾笑着度过才行！

 

 

 

你想活下去吗？

 

——我只是想救你！……天啊快一点，你真的会死的！

 

你想活下去吗？

 

——因为我觉得，这两年来我遇到的最珍贵的就是你啦！

 

 

 

你想活下去吗？

 

 

 

金想做个深呼吸，再好好回答格瑞的这个问题。

 

这是从来没有人问过他的问题。

 

没有一个人觉得他能活下去，活过二十岁，活得更久，包括他自己。

 

所以就连他自己也不会问。

 

他无法对格瑞撒谎，就像格瑞从不曾对他有半分隐瞒一样。

 

可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却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止不住的颤抖和哽咽。

 

 

 

“我想……我想活下去。”

 

 

 

剥落了所有的坚强与理智，被埋藏在心底太久，几乎被遗忘的答案。

 

而格瑞也终于感到他的心跳趋于平缓。

 

如果答案不是这个。

 

…… ……

 

没有如果。

 

 

 

“那就活下去，不要解除契约。龙族的寿命很长，长到哪怕分给你一半，也足够活很久很久……比人类的寿命长久多了。”

 

“…… ……”

 

“那种诅咒在绝对的寿命面前，和没有也没什么区别。”

 

格瑞忽然叹了口气。

 

“笨蛋。”

 

虽然这两个字说出口后，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金却趴在他肩头噗嗤一声笑了。

 

“我才不是笨蛋呢！”

 

 

 

肩膀上沾到了一点湿润的东西。

 

而金把头埋了下去，没有松手，没有动，也没有出声。

 

于是格瑞也没有动。

 

他把他的契约者抱在怀里，静静地没出声，这样待了很久。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