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篇指路→ (上)
*后篇指路→ (下)
*游戏《底特律:变人》paro
*未玩过游戏不影响观看,就一点,仿生人额角的指示灯,在运行流畅时是蓝色,中度繁忙为黄色,高速运转极速处理时为红色
*他们属于一切热爱
***
绝大多数时候,这座小镇并没有那么多事情发生,无论好的,还是坏的。一周前的那起绑架案就足可上新闻头条了,并且直到现在还是人们的谈资。
太和平了,太安逸了,实在是没什么可说的,稍微发生一件事当然就要反复唠叨。
也因此,被派遣到这座小镇警局的GK99型号仿生人,更多的时候,都在发挥他资料分类处理的优势。人类警员看一上午就头痛的卷宗,他只要扫几眼就能全盘扫描记录,按照不同要求分门别类地储存好,再输入平面电脑供人查阅。托他的福,警局里积压数年未整理的卷宗得以逐步重见天日。
虽然卷宗的内容也没什么特别的,大多数都是些小偷小摸,甚至还有几个婚姻纠纷的案子混迹其中,令人哭笑不得。
“……玛丽想给杰森一个教训,声称要和杰森离婚远走他乡,没想到的是,这给瞌睡的杰森送上了枕头,杰森一口答应,甚至带着玛丽声称离婚的录音到民政局,希望以此为由立刻离婚。最终这场夫妻争吵升级成了离婚起诉……”
“别念了。”格瑞听得头大,尤其是金的语调还带着相当程度的一板一眼,这让这份本来就很诡异的记录显得更诡异了。
说到底,离婚纠纷的记录出现在警局里,说不清原因是搬运工人出了错,还是当初昏了头的某个警员接待了同样昏了头的杰森和玛丽。
木已成舟,将错就错也不是不行,谁让这小镇就这么点事呢。
“这份写得像个小说一样!”金新奇地评价。
格瑞赞同,总会出现那么几个感情丰沛的记录员的,尽管这完全没有必要。
总体而言金是个负责的员工,他只是感慨了一下,很快就再度投入他的工作。在一旁,格瑞喝了一口茶,坐在位子上享受他难得的清闲。再和平的地方,警局和医院也是永远忙碌的。
“咦……”金忽然轻轻叹了一声。
扫描工作慢了下来,逐渐停止,格瑞发觉金在盯着自己看的时候,金已经那么做好一会儿了,并且目光看上去有些……意外的哀伤。
倒不是那种黏黏糊糊、混杂着怜悯或者其他什么东西的所谓“哀伤”,就是非常纯粹的哀伤。
“怎么了?”
“……我不知道说不说。”
“如果你可以不这么看我,不说也行。”
仿生人的优点之一是决断迅速,所以金马上做出了决定:“我扫描到一份交通事故记录,这上面的死者……”
金把手里那份档案递给格瑞,格瑞接过去,他的确还没想起来这份档案是什么,但他看了一眼之后,就马上想起来了。
“我觉得死者是你的亲属,那是你父母吗,格瑞?”
“是。”格瑞说,不意外地发现他对此毫无波澜。
隔了二十年,他看这份档案的时候,更像是在看其他什么人身上发生的事情。至少刚才,他根本就没想起来自己身上还有过这样一件事。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该悲伤的都悲伤过了,他那时还是个小孩子,就连悲伤都很懵懂。
“嗯……你看起来不太伤心。”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得出了这个结论,于是他说话的语气轻快多了,“太好了,要是你很伤心的话,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安慰你。”
“人不会永远为一件事伤心。”
“我知道,但这有点特殊嘛,你知道,这是家人……”金抓了抓头发,“家人总是特殊很多,过去到现在那些脱离测算的情况,不少都和家人密切相关。”
这个格瑞倒是不否认。
“啊,这个不算用数据库吧!我连搜索都不用就知道的!”
格瑞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觉,大概是想笑又哭笑不得最后笑不出来:“不算。”
“哦!”
“该怎么样怎么样,我让你不要量化分析任何人,不等于我让你什么数据都不用。”
以前没发现金有矫枉过正的特点,不知道为什么,这段时间金分外在意数据库的事情,甚至比格瑞还要对自己严格。
“也没差多少……”金小声嘀咕,他精确地控制了自己的音量,既保证格瑞能听到这句话,又让这句话因为小声而不便被反驳。格瑞对私下的嘀嘀咕咕素来都当听不见,金理直气壮地利用了这一点。
但后面那句话是可以当面说的:“我现在觉得不依靠数据库的时候,学习系统运行起来比较轻松。”
“是吗。”
“是啊,程序跑得快了很多,还产生了很多新的结论!我把这个状况登记下来了,以后反馈给研发中心,说不定下一代就能造得更好,到时候就会派发性能更好的仿生人来了,我想想……可能型号就叫GK100?”
“每个警局允许配备的仿生人数目有限。”格瑞指出,当初派发申请和审核文件都由他经手,他比谁都清楚,这么一座小镇小警局,有一台高智能仿生人就是极限了。
要不是因为全国范围内都在大力推广仿生人,他们可能连这一个名额都没有。
“我知道啊,到时候我会被回收的,就有位置了。”
“…… ……”
“怎么了?”金疑惑地眨了眨眼睛,他做出这个动作的时候显得格外无辜,“如果真的派来新型,那肯定运行起来比我高效很多,很快就会和你搭配默契……”
“那你呢?”格瑞打断了他。
“啊?”
“被回收的仿生人会怎么样?”
“关机。”金轻描淡写又理所当然,“回收之后就集中起来停止运行,然后拆卸再统一回收零件,可以拿去继续优化,做研究材料或者候补零件什么的。”
这种平静的语调刺了一下格瑞,他无法判断自己是不是被刺痛了,因为那不是纯粹的痛感。
“嘿。”他眼前突然被一只手晃了一下。
是金。
那双蓝眼睛专注地看着他。
“格瑞,要是你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出来比较好,搭档之间最重要的就是及时沟通!”
“…… ……”
“虽然我已经是最贴近人类的型号了,但我毕竟不是人类……我的意思是,格瑞,就算我收集了你再多的数据,记录了再多的资料,可我永远都没办法百分之百预测你、或者计算出你的行为。就算你之前每一天早上都在吃火腿三明治,这一天和之前的每一天都没有任何区别,但你完全有可能忽然就改吃蘑菇汉堡了!”金摊开双手,夸张地摇摇头,“你看,我根本不可能知道的!”
“…… ……”
金把两只手搭在格瑞肩膀上,稍微用力按了按,他盯着人类搭档那双罕见的紫色眼睛,觉得自己不能让那双眼睛的视线挪开。
“人类真的很多变,我做不到百分之百的测算,但是格瑞,我希望能尽可能地理解你,因为你真的是个很好的搭档,和你共事非常好,比我之前的任何一位搭档都要好,每天我的程序都跑得很快乐呢!”
“……程序还有快乐这种说法?”格瑞的声音很平静,却也很低,只有金听得到。
“那当然,我也是有运行喜好倾向的。”
“包括对搭档?”
“对搭档不一样,那不叫运行喜好倾向,那是情感模拟系统。”金很认真地回答,“格瑞,这么说你可能会觉得不舒服,所以我一直没告诉过你,但我其实真的挺喜欢你的。”
一瞬间,大脑一片空白——格瑞一直认为这句话就是因为够俗,才会频繁出现在小说中。但现在他知道这是真实存在的,哪怕那个瞬间再短暂。
“喜欢?”格瑞听到自己嗓子里挤出这个词。
“是啊,我会更倾向于和你一起行动,更关心你的生活,也会接受工作时间之外的相处娱乐,你有什么问题需要处理的话,在我这里的优先级会上调到很高!可能仅次于你的生命和意愿吧。”金竖起一根食指晃了晃,看起来颇有些得意洋洋,“这些现在都启动了!所以不用怀疑,绝对是喜欢。”
格瑞空白过后的大脑却突兀地想起了一件事。
那是金刚刚被派发到警局的时候,还穿着编号GK99-1125的制服。
金在警局是有一个专门位置的,既给他办公用,也用于下班之后给他充电。得益于金优良的仿生贴合性,不少下班之后聚会玩耍的警员也会喊金一起,但金一直都是笑眯眯地拒绝,说不用了他是仿生人要在警局充电。
一段日子后,大家都接受了仿生人耗电量大的事实。而有一天,在警员们下班又要聚会的时候,金突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表示自己要一起去。
所有人都很惊讶:“你不用充电吗?”
“嘿嘿,我今天补了太阳能。”金发蓝眼的仿生人笑了笑,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然后蹿到了格瑞——他这段时间的搭档——旁边,贴着格瑞说了句悄悄话,“但其实我不用天天充电。”
尽管仿生人说话时不会像真人一样有气流,格瑞还是稍微退开了一点,他实在不适应和金越来越近的距离。
“我只是想和你一起待着,格瑞!”金快活地笑着,他笑起来的时候,很少有人不会被感染。
——所以那时候,那突然的相处,那句秘密似的话,其实是因为情感模拟系统的运转。
所以那也只是模拟,不是感情。
“格瑞?怎么啦?发什么呆?”
GK99-1126编号的金拍着他的肩膀:“好啦说吧,你刚才想说什么吗?”
——如果你被回收,你会觉得伤心或者难过吗,气愤也行;你想被回收吗,还是不想;如果没有情感模拟系统,你……
…… ……
“我忘了。”格瑞说,纸质档案的一角抵在他手心,他想这几张平平整整的纸终于卷角了。
金挑了挑眉毛:“好吧,你忘了。”
“…… ……”
“有些时候人类不想说什么,就会说他们忘了,这很好懂。”金把两条胳膊交叠起来垫在脑后,保持微微抬起头的姿势看着格瑞,“我不会强迫你说不想说的话,不过说真的,你还是直接和我说你不想说更好,虽然你挺擅长撒谎的,对其他人类而言,但在我面前撒谎……嗯,我得说这不是个好选择。”
“有用就行。”
“我发现了!”
“不用说就是有用。”
金撇撇嘴:“你撒谎的时候,会有点想眨眼睛,嘴唇也会抿一下,大多数人根本看不出这么细微的变化,但我可以。”
格瑞挺想翻白眼的,于是他就那么做了,然后他把那份档案递还给金,金接过去,又看了看:“你和你爸爸长得真像啊。”
这点格瑞不否认,他想不起自己父亲的长相,但他刚才看了一眼档案,感觉那个男人像是十年后的他。
“那你在哪里长大的,格瑞?”
“福利院。”
这没什么好隐瞒的,上新闻头条那种的黑心福利院毕竟不多,格瑞觉得自己在福利院过得没什么不好,只有不能随意出门这一个缺点,但随着他的年龄增长,这个缺点也消失了。
金的优点之一是,没有大多数人那种无谓泛滥的同情心,他完全能从格瑞的语气和表情中判断出格瑞的态度——大概七八成的吻合度总是有的——他知道格瑞是真的无所谓,自然不会流露出一些社交必要的同情来。因此金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就继续投入工作。
“格瑞你有小时候的照片吗?”他一边问,一边继续扫描资料。
“怎么?”
“我想看看,突然想知道你小时候长什么样。虽然我能扫描你的脸然后计算出你小时候的样子,但我还是挺想看看照片的。”
“…… ……”
格瑞想了很久,勉强想起来大概有一张小学毕业照,那堆黑压压的人头里有一个是他。但这张毕业照早就被压箱底了,此刻大概正在家里某个不知名的角落吃灰。
“有吗?我真的想看看。”
“……为什么?”
“不知道,就是想看,人类不是老说有些事没有‘为什么’吗?仿生人偶尔也会有点小愿望的。”
格瑞的视线挪到了金的脸上,对方眨眨眼睛,回了一个笑容。
“我不保证,但可以找找。”他说,知道自己妥协了。
***
这是个太阳毒辣的休息日,但也是格瑞这段时间唯一写在值班安排上的休息日,而他的冰箱内部已经一穷二白,格瑞唯一找到具有食用价值的,是一包快餐附赠的廉价番茄酱。那包装捏起来的手感也黏糊糊的,印在袋子上的笑脸logo,在那一刻显得极具嘲讽意味。
所有以为自己即将拥有安逸休息日的人,几乎都会经历这样的时刻。
如果不想在下一个休息日前饿死,最好还是去超市采购些什么。格瑞被迫得出了这个结论,他关上冰箱门,并把那包番茄酱夹在手里,准备丢进垃圾桶。
这时候他收到了金的电话。
“嗨格瑞。”金轻快的声音在电话那端响起,“我现在去你家找你。”
“为什么?”
“哦,我是不是忘了问你‘你今天有空吗’这句话?”电话那边传来金有点懊恼的声音,但那个声音很快再度明朗起来,“对不起,我确实忘了,因为我知道你今天一定有空,这是你的休息日,而你在休息日从不参与任何社交活动。”
格瑞没说话,只是等着,他知道金一定会自己接着往下说。
果然,金继续说了下去:“但今天警局也没什么事情,我实在是不想待在这,太无聊了,所以我想去你家找你,我们打游戏吧?当然,为了不要一边倒,我保证关闭一部分我的运算程序。”
“…… ……”
“那就这么定了,我现在就过去!”
格瑞不得不出声了:“我没说答应你。”
“你根本不会拒绝我的!”电话那边的声音又欢快又笃定。
“…… ……”
呼吸这件事的存在感忽然被放大了,因为现在有一口气哽在了喉咙里。格瑞握着电话,深知怎么做就能让自己继续顺畅呼吸,那太简单了,只要点一下那个红色的挂断按钮,他就能喘口气。
可他凭什么呢,这个凭什么又是什么?是他凭什么挂断电话,还是他凭什么为了金这没心没肺的一句话就哽住的喉咙?吞回去的反问?稍微想一下就争先恐后往下咽的讽刺?他又有什么可讽刺的呢,那只是没心没肺的一句话,这句话来自电流而不来自声带,出自代码而不出自真心。运算和资料,数据和计算,金知道他不会拒绝,因为那储存好的一百份资料和行为分析,因为那该死的运行速度和准确率。
“不。”格瑞听见自己这么说,“我拒绝。”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以为那哽住的一口气能吐出去,可是没有,那口气向下坠,变成一块石头,拉扯着他的心脏一起往下坠。
他在干什么?
他在做什么自以为是的回击?超乎预料又怎么样,金都说过,人类是无法被百分之百预测的——该死的他怎么又记得这么清楚——那他还在期待什么样的反应?
格瑞一辈子也忘不了那只银白色的手,那只手的温度冷得厉害,僵硬光滑。仿生人和人类是不同的,越是相似,他越是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
“无法拒绝”对人类而言意味着什么,仿生人可能明白吗?那轻飘飘的四个字,那理所当然的态度,那稀松平常的又一份代码背后——那个人类的心退让了多少?妥协了多少?
柔软变得坚硬,针埋进棉花,你怎么能,你为什么不能。
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钟。
然后金困惑的声音传了过来:“为什么……?”
“没为什么。”
“你在说谎。”
“嗯,所以呢?”格瑞反问,他感到了一丝对话的荒谬,尽管是他先向着这个荒谬的方向踏出一步,“我不能拒绝你,所以我无权拒绝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金的声音弱了下去,他听上去有些小心翼翼了,“格瑞,你生气了吗?”
——你怎么能问这种话。他怎么能问这种话。
“如果我回答你生气了,你要怎么应对?”
——我怎么能说这种话。我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这就是说你确实生气了,好吧,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格瑞,你能把生气的原因告诉我吗?我想知道刚才究竟是哪个环节……”
——谁都不知道该死的为什么。
“知道了我生气的环节,然后呢?”格瑞听见自己的声音变得刺耳,事实上他的声音不大,可他知道他说话像是含着一千根针,“录入我的行为和原因,分析出因果逻辑关系,和我曾经的一百个行为作对比分析,在那当中找出相似度最高的,代入这一因果逻辑关系,最后再考虑一些你们无法测算的突发因素,接着你就想出了解决办法,因为你必须想出解决办法,因为我是你的人类搭档,你必须以我的意愿为优先,是吗。”
罕见的,金竟然在电话那边沉默了,他像一台运转过载的老旧电脑一样卡了壳。
——停下来。绝不停下来。
“不是只有仿生人知道数据分析那一套的,金,因果逻辑关系,简单的推论和了解,这些人类同样也会,我同样分析你,同样知道你的行为模式,你甚至比我更好预测,因为你不存在那几个百分点的预测偏差。”
——停下来。
“不用去想我生气的原因了。”
他感觉自己在吹散一捧炉灰。
那些炉灰曾经燃起过火光,虽然为了点起火,费了极大的力气,还被浓烟呛得咳嗽阵阵,但毕竟升起了火。而那一簇火从楼顶飘下,熄灭在半空,他在地上只凑起一小捧,谁都知道这不可能再升起火了,他也明知道,但他还是捧走了炉灰。
“你想不通。”
而现在那些炉灰从他手心散进风里。
红色的挂断按钮终于履行了它的使命。
格瑞把手机放回桌上,他短暂地站着不动了几秒,因为他的大脑没能给他的身体任何指令,最后他看到那包番茄酱,无辜的笑脸logo僵硬虚伪,他的脑子把这包番茄酱狠狠掷向墙面,啪的一下滑稽又可笑——然后他的手把这包番茄酱丢进了垃圾桶里。
他坐在了餐椅上,呆着没动,想着坐一会儿就出门去超市采购。
可然后他听到了敲门声。
邦邦邦,邦邦邦。
三下又三下,不轻不重,每隔几秒就来一次,孜孜不倦,持之以恒。
那是某个大热天还到处跑的推销员。格瑞这么告诉自己。
可他却一直数着敲门声。
三、六、九、十二……
推销员。
二十七、三十、三十三……
推销员,推销员。
四十五、四十八……
推销员,推销员,推销员。
九十九……
格瑞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瞪大眼睛的金,他穿着那套仿生人制服,敲门的手势还没来得及收起来。
格瑞想把门关上,他确信自己就是想这么做,他明确拒绝过金,对方不请自来,这合情合理,他有充足的理由,他的手还没离开门把手。
可他只是皱了皱眉。
金却出乎他意料的,望着他露出了笑容。
“太好啦,格瑞,我还想,你如果不开门,该怎么办呢。”
格瑞没有说话。不久前电话里的他说得太多了,以至于他现在想不出自己还能说什么,他在电话里失态了——尽管他并不后悔——可如今金就站在他面前,露出那种毫无芥蒂的笑容,该死的他是个人类,他做不到无动于衷。
“别笑了。”他说。
金茫然地望着他。
“我笑了吗?”金奇怪地问,然后有些歉疚地抓了抓头发,“对不起,格瑞,可能,可能表情管理系统出了一点差错,我没想要见到你就笑的,我是说,我担心那样会让你觉得不舒服。你相信我,我绝对没有再惹你生气的意思!”
格瑞沉默着没有说话,他的胸口左侧很疼,被那颗心脏撞得太厉害了。
“我得先和你道歉,格瑞。你和我说了,拒绝我过来,但我还是来了,这违背了你的意愿。你别生气,不对,你可以生气,不对,你该生气……”金看向地面,他的话断断续续,“我……我不知道该和你怎么说,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老实说,对不起,我关掉了几乎全部的数据库,运算程序也降了,最低值,只剩下你的了,所以现在我说话不流畅,但是,但是,那是因为我,我……”
“…… ……”
“……给我,对不起,格瑞,给我多一点时间,现在的演算完全是陌生的,速度还很慢,我没办法……可是,我只想到这一个办法了,只有这样,你有可能和我说话,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恢复了就知道,但现在不知道,可我就是知道,我是说我不知道!不,我知道……”
额角的指示灯红得刺眼。
“停。”格瑞说。
金一下子就安静了。
“回答我一个问题,慢一点说,不要颠三倒四,明白吗?”
金点了点头。
“为什么要过来?我和你说了,拒绝你过来。回答这个问题,金。”
阳光明晃晃地倾泻在大地上,格瑞站在屋内,阴影之中,金站在门外,日光之下。
“我……我不知道。”
金艰难地开口,和他往常喋喋不休的样子相比,他此刻说话的样子称得上狼狈。
“我只是……我知道你拒绝了,但是,如果我不过来,我就不可能知道,你为什么生气,我要知道这个,我必须知道,我不想你生气。我知道这不该违背你的意愿,但我不违背,就不能来,我……我只能来!”
“人不会因为生气就死掉。”
“我知道!就算都关了,我又不是傻……”金不满地抗议,可他现在看起来就像个使劲儿掂着脚的小孩子,“我没有,怕你气死!我是,不想,你,生气!我不知道为什么不想,但,我不想!”
“……你就为这个,违背人类搭档的意愿?”
金看起来有些心虚,似乎是认为自己的答案不够完美:“我是因为格瑞,在生气,所以,违背了搭档的意愿!你是格瑞,你也是我的人类搭档,但,你是格瑞!”
“我只是……想和你一起待着,格瑞。”
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回答。
——他在说什么。
这都是些什么无理取闹的回答。
——他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吗。
这都是些什么没有逻辑的回答。
——他到底是……
他是编号为GK99-1126的仿生人,是最为先进的协助型号,运算速度一流,逻辑模块和语言模式趋于无限拟真,被誉为最像人类的型号,拥有绝对的搭档优先行为模式,第一是人类搭档的生命,第二是人类搭档的意愿。为了挽救搭档的生命,满足搭档的意愿,毫不介意损毁机体,没有生命,没有死亡,没有心跳,没有血流。
他是金,此刻站在那里,关闭了数据库,降低了运算,语言逻辑毫不流畅,肢体动作趋近于零,表情管理部分失控,像个短缺零件的残次品,甚至违背了人类搭档的意愿,只是为一件淹没在庞大数据库中微不足道的小事。
金色的头发像一簇随风而来的火光,这簇火光摇摇欲坠,刺得眼睛发疼,却如此顽固地燃烧着。
傻子都知道,如果用手去抓住火光,掌心会被直接灼伤。
“我给你时间。”格瑞听见自己的声音,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把手探向那簇火光,“刚才我为什么生气,你可以慢慢想。”
那种烧伤的丑陋痕迹,他的掌心早就数不清了。
“把你自己恢复过来吧。”
所以无所谓一个还是两个还是更多个。
既然此刻他想抓住这簇火光,他就这么做。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