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和安

第六章

 

 

“喝水不？热水的话饮水机得烧一会儿，现在只有凉的。”叶修把周泽楷放在专业教室里唯一一张还算干净的凳子上，看了看规规矩矩坐在凳子上的学弟，到底是没落忍把周泽楷一个人晾在一边。不怎么习惯待客的叶修抓了两把头发，想到的就是应该倒杯水。

 

叶修的专业教室其实客人不少，苏沐橙就不用提了，经常自带零食来专业教室蹭无线网看电视剧，角落里有个卡通兔单人沙发就成了她的专座。而魏琛黄少天喻文州这拨人来找他的时候，叶修从来是抬眼应一声就继续该干嘛干嘛，除非人能把教室里的画掀了，叶修才懒得在画画的时候分神搭理人，哪会有什么落忍不落忍。

 

周泽楷摇摇头，他觉得自己擅自跑到专业教室来找叶修已经很不好意思了，再要麻烦叶修实在说不过去。尽管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真的大晚上就从宿舍跑出来，在迷路了几次之后锲而不舍地摸到叶修和他提过的专业教室。站在教室门口的时候他都在想如果叶修不在里面自己是不是实在傻得可以，然而教室门缝透出的灯光却告诉他里面有人，抬手敲敲门后，他就被叶修放了进来。

 

那一刻的周泽楷，有一种中头彩的感觉。就像小孩儿心里想着要巧克力，又觉得妈妈不会给自己买，可还不死心地抱着那点希望一直盼一直盼，结果妈妈下班回来，真的就带了巧克力回来一样。

 

教室里只有叶修一个人，角落里架着个大画架，一副未完成的油画搁在上面，叶修系着个大围裙，上面沾满了颜料，散发着挺刺鼻的味道，一双手也是五颜六色，近旁的桌子上放着个五彩斑斓的调色盘和几支刮刀，显然是叶修刚刚作画的工具。

 

“学长……”周泽楷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握紧又松开，斟酌了许久字句，还是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他原本想和叶修说些什么的，想问问叶修看没看到网上几乎一边倒的舆论，想问问……叶修真的不在乎离开可说是因他而成名的嘉世吗？

 

可是他看到叶修的时候就什么都说不出口了。一边倒的舆论、编辑的指责、粉丝的控诉……这些东西明明都是叶修在顶着，可叶修却还是那么安静地在作画，就好像那么大的压力和那么多的诟骂都与他无关一样。

 

“想喝水？拿杯子接去，桌上呢。”刚才看周泽楷不说话，叶修也就重新拿起工具继续作画，这会儿空不出手了，就冲着桌子上一个陶瓷杯子抬抬下巴。

 

周泽楷条件反射地哦了一声，他还在想叶修的事情，身体就机械地听从了叶修的话，端起杯子去饮水机接满一杯子水，捧着喝了一口，忽然醒悟了什么似的，愣愣地开口：“学长，杯子……”

 

“咋了？”

 

“……学长的？”

 

“是啊，凑合吧，一次性杯子早没了，懒得买。”叶修瞥了周泽楷一眼。

 

瞬间，周泽楷觉得手里的陶瓷杯子变得千斤重，他立刻小心翼翼地把杯子放回了桌子上。

 

叶修看着周泽楷那小心的样子有点想笑，但是他要是为了什么好笑的事儿笑起来，就非得笑得找个人扶着捶那人的背，以他现在的状况实在不现实，于是他忍住了笑，转化成了一句调侃：“嫌弃哥啊，太伤心了。”

 

“……不是！”周泽楷把这句调侃当真了，立刻拼命摇头，他急着想说明不是嫌弃叶修的杯子而是怕叶修嫌弃自己用了他的杯子，但这句话的逻辑有点绕，周泽楷一时之间就卡了壳。

 

“喂喂……开个玩笑而已你别那么认真啊。”叶修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周泽楷和他以往接触过的任何人都不是一个类型，这完全不是认真老实好欺负，这是太过认真老实好欺负以至于无法让人欺负，诚如叶修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有点……下不去手。

 

毕竟看着周泽楷急得半死又说不出来话的样子，实在是有点，不落忍，啊。

 

不太习惯自己竟然如此有良心，叶修轻轻咳嗽了一声，转头往画布上添了笔颜色：“小周，哥就算了，你这样以后非得被人耍得团团转不可，凡事长点心眼儿，别人家说什么是什么，嗯？”

 

周泽楷歪过头，抿起嘴露出了思考的表情，一会儿后摇了摇头。

 

叶修已经发现了，周泽楷表达自己意思的时候，最喜欢用的就是摇头和点头，点头的意思还好说，摇头的涵义可就多了去了，因此他不得不出声问一句：“摇头是不会，不是，还是不可能？”

 

“……不会。”周泽楷说，这一次看来他的思考很有效，因为他挺难得地说了句不短的话，“因为是学长的话，所以很认真。其他人，我分得出。”

 

那双干干净净的黑色眼睛让叶修愣了一下，他点点头，说那就好，转了头接着画画。周泽楷便也一言不发地坐在凳子上，不远不近地看着叶修画画。

 

不再说话的叶修画画很专注，嘴唇轻抿着，收起了平日里懒散的模样，显得分外认真。额前的刘海儿被黑色发卡别到了一边，防止影响视线。叶修画画的速度不慢，只偶尔停下来，似乎是斟酌一下，就又继续画下去了。他像是在凭直觉作画，可每一笔落在画布上又都很精准，手腕手指像是覆着魔法。

 

周泽楷看着叶修，想着那些他喜欢的画就都是这样诞生在这个人手底下，一边觉得不可思议，一边又觉得莫名有种幸福感。

 

多看一会儿，多呆一会儿吧，感觉一直看下去也不会腻的。

 

于是等叶修收工的时候，他一转头看见了一个趴在桌子上睡着的周泽楷。叶修看看自己沾满颜料的手，轻声推开门去洗手间仔细洗了手，回了教室顺手拿起自己的外套盖在周泽楷身上。周泽楷的睫毛动了动，但没有醒。

 

叶修有点哭笑不得——周泽楷这是要在专业教室睡到天亮的节奏呢？对了，他都忘了问了，周泽楷没事干跑过来找他干嘛，总不能是观摩他画画吧。

 

成，反正最近太累了，他也画得有点头疼，干脆也睡会儿吧。

 

 

 

周泽楷醒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右手臂整条都失去了知觉，连带着右半边身子都麻了，动了动就好像有无数跳跳糖在身上蹦跶一样。他用力揉了揉右手臂好让它恢复知觉，又慢慢地动了动右脚，直起身子。

 

周围陌生的环境让他刚刚睡醒的大脑愣了一下，他缓缓转着视线，大脑像往常一样用386的速度继续开机——直到他看见了缩在卡通兔沙发里低着头，似乎是睡着了的叶修。

 

386瞬间变成了win7，还得到了360小助手“您本次开机速度击败全国95%用户”的喜滋滋提示。

 

周泽楷看向自己的手表——三点二十五分。那他到底睡了多久？学长呢？这时他一低头看见地上一件浅灰色的外套，知道是叶修盖在自己身上的，心里一下子懊恼起来。

 

周泽楷捡起外套，仔细看看发现没有沾上油彩，松了口气，便拎着外套踮着脚向叶修走去。等走近了看才发现，叶修睡得不太安稳，眉毛微微皱着，双手还下意识地环抱在一起，由于只穿着一件T恤衫，露在外面的皮肤起了层薄薄的鸡皮疙瘩，颧骨有点泛红，眼角似乎还带着点水汽。

 

在大脑做出反应之前，周泽楷已经将手背贴上了叶修的额头，灼热的感觉让他一下子着急起来，急忙轻轻摇了摇叶修的肩膀：“学长，学长……”

 

叫了好几声之后，周泽楷得到了一个双眼朦胧意识迷茫的叶修，而且说话时都带着一丝热气：“小周，醒了？”

 

周泽楷这次难得的忽视了叶修的话，他把手背贴在叶修额头上，用温度差来提醒对方：“发烧了。”

 

“发烧？”叶修愣愣地重复了一下，拨开周泽楷的手，自己摸了摸额头，“哎哟真有点烫啊……原来发烧是这感觉，都不记得了。”别看叶修一副没精打采体质很差的样子，实际上画画一站好几个甚至十来个小时的时候都有，熬夜更是家常便饭。他的体育是不好，但体质并不算差，就连上一次生病都还是很久前的事了。

 

“去医院。”

 

“现在？几点啊才……”

 

“通宵的。”

 

“麻烦劲儿的……发烧睡一觉就好……”叶修说着就又要缩回沙发里。

 

“去医院。”周泽楷不为所动，把外套往叶修身上披。

 

叶修头疼地发现这个学弟有着超乎想象的固执，看来果然每个乖宝宝内心都隐藏着一股子执拗劲儿。问题是他现在发烧，脑子本来就昏昏沉沉的，提不起力气去反驳周泽楷。眼看周泽楷在他身前蹲下来是要背他的节奏，他的脑子总算一个激灵清醒了：“小周，别别，没那么严重，发个烧还让人背我老脸都丢光了……”

 

周泽楷回头，一言不发地看着叶修，平时总透着腼腆神情的眸子此刻全数换成了坚定，用不着说话就让叶修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医院必须去，背也背过去。

 

“……哥有自行车。”

 

“……”

 

“……能带人的。”叶修放弃抵抗，自暴自弃一样地把自己定位在了自行车后座上。周泽楷看起来倒是接受了这个提议，于是他等着叶修穿好外套，关灯锁门，就出门找到了叶修的自行车。叶修开了锁，周泽楷先坐了上去，一脚支着地，等叶修坐上去扶稳了，他就一脚蹬了出去。

 

周泽楷起步很稳，但叶修为了防止自己昏昏沉沉掉下车，选择了跨坐的方式坐在后座上，由于头晕，他就把脑袋抵在了周泽楷背上，两手扯着周泽楷的衬衫，权当对方是挡风玻璃，毕竟夜里的风还是挺凉的。而周泽楷能感觉到背后有一小块很热的温度，几乎是透过衬衫直接印在皮肤上，灼灼的有些发烫，他知道那是在发烧的叶修，心里越发着急，又不敢骑得过快怕风吹得凉，只得压着满心的担忧，用比平均速度稍快的速度骑到了校医院。

 

校医院凌晨值班的护士被周泽楷敲玻璃的声音弄醒，此刻周泽楷那张从小招桃花的脸倒是帮了大忙，起码让护士用最快的速度就清醒了过来。凌晨没人不需要排队，因此挂号看医生量体温都很快，医生在单子上龙飞凤舞地写了一批药名，说让按着这个单子配一瓶来输液，眼看着周泽楷要被医生忽悠得在校医院订个输液床位，叶修赶紧伸手拦了。

 

周泽楷把叶修放在输液区角落的一把椅子上，离门最远不至于被风吹着，然后脚不点地就拿着单子转身去开药了。叶修歪在椅子上，觉得头似乎比之前还要疼，一波一波的像是有石头砸在自己脑壳上，这才有了点自己的确在发烧的实感。

 

不过倒是没想到，发烧了还会被人扯来医院，还要输液。叶修迷迷糊糊地这么想着，觉得很想笑，这时周泽楷正和护士一起走过来，叶修不由得转头看了一眼，于是他烧得微微泛红的脸和迷迷糊糊的笑就一并落进了周泽楷眼里。

 

周泽楷忽然觉得喉咙一紧，有点喘不上气，他没多想，只把这归结为自己走得太急，而后加快了步子走到叶修身边坐下，扶着已经在椅子上东倒西歪的人靠着自己坐起来，问：“哪只手？”

 

“啊？”

 

“输液。”

 

“哦……左手左手，右手不方便。”

 

周泽楷点头，拉过叶修的左手臂把外套袖子卷起来，稳稳地托住。叶修的手经脉分明，肉眼都能清楚地看到手背上青色的血管，护士看了一眼就说太方便了都不需要系松紧带了，往叶修手背上刷了酒精，紧接着输液针就扎进了叶修的手背。周泽楷有点担心叶修觉得疼，转头看看，对方却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这才放下心来。

 

输液的速度可以自行调节，周泽楷怕速度太快叶修觉得难受，就调了最低档，倒是叶修抬眼一看，伸手就把滚轮滚到了最高速度。

 

“学长，睡一下比较好。”

 

“睡不着。”这是实话，叶修头疼得难受，闭上眼睛也白搭，产生不了半点睡意。

 

“……聊天？”

 

“和小周你？哈哈……”

 

“我会……努力的。”

 

“成了别逗我了……知道你好心，但我想安静会儿，嗯？”也许是生病的缘故，叶修说话声音很轻，还有点沙哑。

 

周泽楷不说话了，点点头，动了动身子让叶修能靠得更舒服一点，他微微偏过头，就看见叶修的头发被压得歪了一部分，有点乱，还有几根居然扫到了他的脖子上，有点痒，周泽楷忍住了没有乱动。

 

他第一次近距离地看着叶修，才发现对方的睫毛虽然不算长，但是很密，从上往下看居然像扇面一样遮住了眼睛。而叶修果然没睡觉，只是半睁着眼睛，静静地看着医院玻璃窗外的黑夜。

 

没有星星，看不见月亮，甚至连路灯的光都没有，如此纯粹的黑，而叶修看得如此专注。

 

“小周啊。”叶修忽然开口。

 

“嗯？”

 

“哥在想，以后画一幅凌晨，什么都没有。”

 

“嗯。”

 

“没星星，没月亮，没灯光，连幺蛾子都没有。”叶修轻声说着，自己却笑了起来，“但是凌晨就意味着天要亮了，所以有光，虽然微弱得根本看不见。”

 

“……嗯。”

 

“画好送你呗。”

 

“……啊，不、不用……”

 

“有什么，哥的画，哥爱画什么画什么，爱给谁给谁，给你了就是你的了，送人还是挂起来，都随你。”叶修想自己脑子大概是烧昏了，怎么说出了这么一段话，怎么就又自顾自地决定给周泽楷画幅画了？

 

但如果那幅画画出来，到一定是周泽楷的，因为太像了，周泽楷与凌晨，一样的安静包容，一样的充满希望。叶修只是想想，就忍不住要笑起来。

 

“……我会收好的。”周泽楷说，声音不大，很坚定。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幸运，比他自己想象得还要幸运得多。他确实喜欢叶修的画，可是现在他发现，他似乎更在意这个叫做叶修的人的感受。他想告诉他，他会把画收好，绝对不送人，不扔掉，也不随便拿出来给人看，因为他会非常珍惜。

 

“尽情期待着吧。”叶修空着的右手拍了一下周泽楷的左手背，似乎在那上面留下一个火种似的，周泽楷简直觉得手背都灼热了起来。

 

然而说完这句话，叶修就毫无征兆地直接睡着了。周泽楷愣了一下，抬手，轻轻理了理叶修额前的刘海儿，盘算着输液完大概要一小时，等叶修醒了去倒点热水买点面包回来，对了还需要餐巾纸。

 

为什么会自然而然地考虑这些事呢？为什么会觉得照顾叶修是理所当然的呢？这种深及本质的问题，周泽楷还完全没有去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