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和安

第七章

 

 

周泽楷是被叶修叫醒的，或者说，弹醒的。

 

因为叶修伸出右手曲起中指指节，啪一下弹在了他的额头上，力道不算大，但“嘣”一声在清晨寂静的输液区里听着格外清脆。周泽楷睁眼，就看见眼前离得很近的叶修的手，模糊成了一片棕色的阴影，他花了一阵子想起自己在哪里，视线转转，就看见叶修正仰着头盯着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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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泽楷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脑袋自然而然地低了下去搭在叶修头顶，而叶修本来又靠着他的肩膀，于是两个人就搭了个虽然歪歪扭扭可还挺坚固的人肉塔，贴在一起的手臂隔着衣服传来温热的触感，有些陌生，却很舒适，他的左侧脸颊正压在叶修头顶发旋儿细碎的新发处，有点痒，还有点淡淡的薄荷洗发露味道。周泽楷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结果带动的微小气流弄得叶修的几根头发晃了晃，扫在了他的脸颊上，痒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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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周？醒了么？”叶修看周泽楷一脸呆滞，只当对方没睡醒，就着弹额头的姿势用指节碰碰对方的脸，触感之好让他感叹了一声上帝捏人的泥巴也分三六九等。

 

周泽楷哪里是没睡醒，他是因为开机太过迅速，接收了过多信息反而呆滞了起来，这时他想起叶修还在输液，猛一转头去看吊瓶，这一下下巴磕到了叶修的头顶，两个人同时痛得“啊”了一声。

 

“对不起！”周泽楷吓了一跳，赶紧伸出双手轻轻揉着叶修头顶被撞到的地方，感觉没有肿起来，才在心里小小地松了口气。

 

“诶呀你这问早安的方式也太激烈了……”下巴和头顶相撞的时候，往往头顶受伤比较大，叶修疼得直吸气，老实不客气地又把脑袋往周泽楷那伸了伸，任由对方帮自己揉脑袋。结果就是他半个身子都倒在周泽楷怀里，几乎有点小鸟依人的架势，但两个人全都没注意这件事。

 

周泽楷见叶修左手背上的输液针已经拔掉了，抬头一看，吊瓶和支架早就不见了。

 

看看表，六点零五分。

 

周泽楷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计算时间——到医院办好东西开始输液大概也要四点了，一小时的话就是五点，如果是五点输液完的话……

 

发觉自己反而靠着叶修多睡了一个小时的周泽楷顿时愧疚起来。

 

叶修可没想那么多，他其实也刚刚醒没多久，输完液后头确实不那么疼了，只是还有点头晕的感觉，大概吃点药睡一觉出出汗就能好全了，本来就很困，他顺势就继续睡了过去。而他之所以把周泽楷弹醒，是因为他想去厕所，可周泽楷偏偏拿他的脑袋当枕头睡得一动不动，叶修觉得再等下去可能就会发生悲剧，这才把周泽楷叫醒。

 

推了推周泽楷说明情况，叶修站起身，顶着一颗发晕的脑袋，毅然决然地无视了对方“学长没关系吗要不要我扶一把”的眼神，大义凛然地迈步走向洗手间。结果被洗手间的味道又刺激得一阵恶心，差点就吐出来，身子一晃一头晕，赶紧扶住一堵墙才没整个儿倒在地板上。

 

太久没生病，都忘了生病时候是需要人扶一把的，这会儿叶修倒是有点想念周泽楷了，转念又一想自己说不定吐在周泽楷身上，那帐可就拎不清了，说不准还得帮周泽楷洗被他吐脏了的衣服，于是他又开始庆幸自己没让周泽楷跟着来。

 

就这么折腾了半天，等叶修回来，看见周泽楷坐在原先的位置上，只是旁边多了几个袋子。

 

周泽楷听到动静看见叶修，把一杯插了塑料吸管的豆浆递过去，又指了指放在旁边空椅子上的一堆包子，示意叶修把早餐吃了。

 

“还有早餐？谢谢。”叶修从来不是瞎客气的人，人把早餐都买来了，不吃暴殄天物，虽然他现在其实没什么食欲，但生病的时候不能不吃东西，这点他还是牢记在心的。

 

豆浆是鲜榨出来的，挺烫，周泽楷拆开一包纸巾，递给叶修两张让他把杯子包起来垫一垫。叶修坐下，拿一张纸巾包了杯子，又倾过身子，拿剩下一张擦了擦周泽楷的额头和鬓角。

 

“急什么啊。”叶修哭笑不得地问。周泽楷额角上一片汗珠晶莹，清晨并不热，只能解释为他是跑出去买早餐再跑回来的了。

 

周泽楷眨了两下眼睛，直直看着叶修：“不能晚。”

 

“……晚一会儿少吃一口怎么了，还能死？”叶修耸耸肩，回避目光似的转过头吸了一大口豆浆，结果瞬间被烫得吐也不是咽下去也不是，就抿着嘴鼓着腮帮子干瞪眼，捂着嘴挥挥手示意自己没事，半天才顺过气儿把豆浆都咽下去，结果舌头整个都麻了。

 

叶修郁闷了，从来都是他噎得别人食不能咽狼狈万分，现在他就算发个烧成了病人，也不至于狼狈成这样吧？

 

罪魁祸首却丝毫不自知，还十分认真又担忧地告诫他：“不能急。”这一下倒是本末倒置了，最开始明明是叶修问周泽楷急什么的。

 

叶修叹了口气，咬了口包子在嘴里，含含糊糊地开口：“小周，回头带你去校外边吃大鸡腿……你没吃过吧？Z大名产呢。”

 

周泽楷摇摇头，顿了顿，又是摇摇头。这次叶修倒是读懂了——不用谢，没吃过。

 

“正好正好，哥怎么说也在这混了三年了，带你领略一下这儿的夜生活文化~”叶修叼着包子伸了个懒腰，两只手十指交叠搭在一起，胳膊使劲往上抻，带着浅灰色的外套跟着往上蹿，露出一小截腰腹来，周泽楷恰好看到，视线停了一秒，又急忙转开。

 

“学长……衣服。”

 

叶修低头扯扯自己的外套，看了看露出线头的袖口和好几块洗不掉的颜料痕迹：“好看吧，好看哥也不给你。”

 

“……腰，会着凉。”周泽楷不得不指出问题所在，但他无法盯着叶修的脸这么说，因此他是盯着门口的一盆盆栽这么说的。

 

周泽楷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不自然，都是男生，有什么能看不能看的么？然后他想想，觉得是因为盯着人这么露出来的腰看不礼貌，更何况对方是自己很尊敬的叶修学长。

 

叶修认真地看了周泽楷两眼，把那句“小周你有当妈的潜质啊”咽回肚子里，他有点不想惹得周泽楷一脸认真地表示“学长你错了我一点也不适合当妈”。

 

虽然如果是周泽楷，大概就是皱眉，然后摇头吧。

 

“对了，你昨天跑我那去干嘛，不会是忘带宿舍钥匙了吧？”叶修吃完了两个包子一杯豆浆，觉得胃里不那么难受想吐，开始有闲心关心他从昨天开始就有点好奇的问题。无事不登三宝殿，周泽楷又不是黄少天，没事干跑过去只为了拿长篇累牍的垃圾话骚扰他。

 

“……”

 

“忘带了也没事儿，哥教你，从水房外边的管子能爬上去，踩着点防护栏就行，不通宵又晚回去的时候都这么干，一翻一个准儿，别撞上你们楼长就成，猫着点腰。”叶修拍拍周泽楷的肩膀。

 

周泽楷侧了身子，抬了抬腰，从裤兜里拿出一把钥匙举到叶修眼前，钥匙链上小小的左轮手枪挂饰还晃了几晃，差点撞到叶修的下巴。

 

——所以不是没带钥匙那是来找哥谈人生的？叶修半阖着眼睛看向周泽楷，难得的有点迷茫。

 

“……嘉世。”周泽楷沉默半晌，吐出了两个字。

 

“哦，那个啊，掰了。”

 

“……不是。”

 

叶修认真地看看周泽楷：“真的掰了，看哥真诚的眼神，从来不骗人。”

 

周泽楷盯着叶修的眼睛看了看，轻声开口：“离开了，不难过吗？”

 

回答周泽楷的是一片沉默，沉默持续的时间不长，也许只有几秒而已，对周泽楷来说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似的漫长，他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问错了话，甚至懊恼地希望时间能倒流回几秒前，别让他脱口问出这种愚蠢的问题。

 

然而却是温热的触感落在他头上，还安慰地抚了抚。周泽楷抬起视线，见叶修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脸上的表情难以形容，带一点无奈，一点惊讶，一点温柔，还有很多他没有看出来的东西。

 

“难过，但不是因为离开了。”叶修收回手，淡淡地说，“至于嘉世怎么说，别人怎么说……哥还真无所谓。离开了就是离开了，那就意味着，只能是过去时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提早分道扬镳也好，总比拖得最后两败俱伤要强。”

 

“难过么，嘉世看不惯我，我也懒得和他们争，走了也许能对他们好，可现在看来不是。任何杂志社都会有商业化，这很正常，但嘉世在商业化里陷得太深了，真的，迟早抽不出身，会逼走更多人，最后……逼死自己吧。”

 

“走之前我们老板说我傻，我倒觉得只是我们坚持的东西不一样了。所以我不傻，他也不能算是傻。”叶修深深呼出一口气，神情淡然又平静，“画是自己的，我有权决定我要怎么画，画什么，靠迎合他人得来的东西，从来不长久。”

 

周泽楷明白叶修的意思。叶修的难过，只是为了即将越走越偏的嘉世而已，他对自己的事情，或许在乎了那么一分，那也是完全无关紧要的比例。对于一个用尽毕生热情去作画的人而言，除非剥夺双手与视觉，否则还有什么能真正伤害到他呢。

 

有多少人看得到叶修呢，在网上肆意谩骂着粉转黑的人们，不遗余力故作姿态抹黑叶修的嘉世……他们有几个人想过去问问叶修的想法呢，有几个人明白叶修如此纯粹的担忧呢。

 

又有多少人会选择相信叶修呢。

 

但至少他站在叶修这边，至少他听到了叶修的想法，至少他会相信叶修。

 

周泽楷在心里默默地感谢着过去的自己——谢谢你看到了叶修的画，谢谢你那时候喜欢上叶修的画，谢谢你让如今的我能够坚定不移。

 

最后他想想，开口：“学长的画很好。”

 

“嗯，我也这么觉得。”叶修老实不客气地接受了周泽楷的称赞。

 

周泽楷笑了，这一次的笑容不带腼腆，而是眼里带着细碎的光，看上去耀眼而温柔：“学长继续画就好，……一定会好。”

 

一定会好。

 

叶修当然知道自己一定会好，他从不怀疑这一点。

 

但他仍然为周泽楷这句话觉得心下一暖。

 

——脸好就是犯规啊。叶修最后如是总结。

 

“那必须的，哥可没打算真的退圈出去成天混啊。”叶修也笑了，揉揉额头，伸手往兜里摸，瞬间脸就垮了：“还说来根烟……”

 

“生病，不可以。”周泽楷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叶修的话。

 

“咳，小周，我觉得你越来越有保姆潜质了……”

 

“……两回事。”

 

“行行不抽就不抽……病好了可以吧？”

 

“……少一点。”

 

“现在的年轻人啊……”叶修叹了一声，往椅子上一靠。周泽楷站起身，把早餐剩下的塑料袋杯子什么的全都拿走扔到了垃圾桶，还很注意地放进了可回收的那一边，再走回来问叶修：“回去？”

 

“回去回去，回宿舍去。”

 

清晨的大学校园人还很少，周泽楷载着叶修，慢慢地往宿舍区骑，他小心地避开路上的坑或是缓速带，骑得相当稳，是以叶修都不需要太在意自己的平衡问题，坐好不动就成。于是叶修懒洋洋地仰着头，看了看清晨亮得很早的天空，一排羽毛似的云列着队划过去，像画笔一抹留下的痕迹。

 

哎哟，这个也想画，那个也想画，有点多啊，难办难办。

 

叶修这么想着，然后发觉自己在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