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和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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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热死了……”叶修摊在专业教室里几张凳子拼成的床上，一条腿啷当在地上，一条腿平放着，一边有气无力地抱怨，一边拿把花花绿绿的折扇使劲给自己扇风。

 

这一年的杭州高温肆虐，再次荣登全国四大火炉榜首。临近十月太阳仍然跟开了挂似的没命挥洒光和热，偏偏天上一丝白云也没有，整天被阳光直射的柏油路面也被烤得发烫发亮，走在路上的人纷纷调侃自己和烤肉之间只剩一撮孜然，汗珠晶莹，每个人都像刚从水里捞起来。

 

被叶修霸占的专业教室是朝阳面，虽然保证了充足的光线，但午后阳光隔着大玻璃窗一照，整个小教室就成了培养蔬菜的温室大棚，即便叶修已经把自己可丁可卯地窝在了桌后的阴影里，但空气里的灼热却是吱呀作响的风扇也赶不走的。

 

Z大的宿舍倒是有空调，问题是现在宿舍不止他一个人住着，画架和铺天盖地的画纸都被迫转移到教室来，他待在宿舍也无事可做，还不如出来一个人清静，所以热就热吧，叶修尽量小幅度地挥动手腕扇扇子，盯着漆皮开裂的天花板发呆。

 

门口传来“咚咚”的敲门声，叶修躺着没动，稍稍提高声音说了句门没锁，接着门就被推开了，周泽楷背着书包，手里还拎着一样东西走了进来。

 

叶修有点无奈，周泽楷已经有这间专业教室的钥匙，换句话说他什么时候想来都能来，但他的习惯好像改不了，进门之前永远得敲敲门，礼貌又规矩，和不由分说一把推开门闯进来的黄少天魏琛之流相去甚远。

 

“小周来啦。”

 

“嗯。”

 

周泽楷把书包卸下放在地上，抬手抹了把额前的汗珠。叶修半撑起身子望去，果然对方背后看得出汗湿的痕迹，白色的T恤料子吸了汗紧贴着皮肤，背中线清晰可见，甚至能隐约看到两道肩胛骨的线条。

 

这线条，脱了衣服直接往那一站就是天生的青春阳光系人体模特啊。要不是热得快死实在不想动弹，叶修还真有冲动拉了窗帘让周泽楷把衣服脱了给他画几张，他脑子里甚至已经勾勒出好几个姿势和它们在素描纸上的效果。

 

“西瓜。”周泽楷开口。

 

“啊？”

 

“我买的……学长吃吗。”

 

叶修一发力整个人从凳子上弹起来，结果起身太猛差点失去平衡，一把扶住桌子才避免直接翻到地上的惨剧，稳住视线一看，周泽楷居然是一个向前伸手还半蹲屈膝的姿势对着他——这摆明就是怕自己掉地上伸手要来接的架势。

 

四目相对了几秒，周泽楷站起身，摸到装着西瓜的塑料袋，拿出已经切好的半个西瓜放到桌子上，揭了保鲜膜往瓜瓤上插了两把不锈钢勺，转身把保鲜膜扔进垃圾桶，再转身回来，就看见叶修已经搬了个凳子坐到西瓜面前，正扭头看着他。

 

有那么一瞬间周泽楷觉得叶修像是在幼儿园等着老师喊开饭才动勺子的小朋友，再看看叶修那张稍圆的娃娃脸，越看越像。

 

“诶等会儿，我去找张纸垫着点。”想起了西瓜汁水横流的问题，叶修站起身到角落的废纸堆里扒拉出两张纸拿回来，周泽楷把西瓜捧起来，叶修就把两张叠在一块的纸铺好，周泽楷再把西瓜放回去。

 

然后就一人一把勺子开吃了。

 

西瓜挺冰，估计周泽楷买了水果店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那种，绿色瓜皮上都沁着薄薄一层水珠。叶修快被教室蒸熟，整个人从里往外都冒着热气，这会儿被西瓜一下子冰得牙花子都酸了，偏偏他还拿勺子挖了老大一块，此刻撑得嘴巴里鼓鼓囊囊，只能眯着眼睛吸着气慢慢一点点往下咬，吃得咝咝哈哈的。

 

和叶修比起来，周泽楷就吃得从容又斯文了，一副细嚼慢咽的样子。

 

“挺甜的，堕落街买的？”叶修终于咽下那块西瓜，冰冰凉凉的感觉从嘴巴蔓延到胃里，舒服得让他呼了口气。

 

周泽楷点头。

 

“那边水果都比学校的便宜，还好吃。”叶修说着，又一勺子西瓜塞进嘴里，适应了冰西瓜的牙齿明显悠哉起来。

 

“嗯。”

 

“就买个西瓜过来？”

 

“嗯。”周泽楷想了下，“……钱不够。”

 

“……”叶修用空着的手揉了揉额头，“哥不是问你这个……大热的天你跑来这没空调的地方干嘛，拎着西瓜回你们宿舍吃多好。”这句不是单纯的调侃，叶修是真心实意这么想的，他这地方和有空调的宿舍比可是热多了，周泽楷又不需要签到打卡，何苦折腾自己。

 

周泽楷慢慢地咽下嘴里那块西瓜，十分认真地说：“这里好。”

 

“哟，还待出感情来啦？”叶修失笑，拿自己的勺子碰碰周泽楷的，薄薄的不锈钢勺子撞在一起发出不算清脆的响声，“好歹也说句是特意给哥带西瓜啊，让哥感动一下。”

 

“……嗯。”周泽楷望着叶修十分肯定地点了头。

 

“……瞧你脑袋上这汗，给你拿把扇子，比电风扇管用多了。”叶修毫不犹豫地扭过头转移了话题。

 

学校里总有不少培训机构宣传发小广告的，随机附赠的塑料扇子也不少，叶修随便摸了一把绿油油的新东方托福扇子递给周泽楷，自己又拿过花花绿绿的折扇打开扇起风来。周泽楷一看，叶修的扇面上大刺刺两行字：[艾滋病的防治][肺结核的防治]

 

周泽楷挪开了视线，他前几分钟推门进来时，叶修正大刺刺把T恤掀得老高，露出个白花花的肚皮躺着猛扇扇子，腰腹上一层亮晶晶的薄汗，他一时间居然被那情景夺去了视线，原本想说会着凉的话竟然就卡在了嗓子眼里，幸好叶修出声叫他，才算拉回了他的注意力，他也不知道自己发什么愣。

 

叶修可不知道周泽楷在想什么，虽然知道了大概也就丢一句“怎么样被哥的身材闪瞎了吧”，西瓜吃着吃着没那么热也没那么烦躁，叶修的右脚就不知不觉踩上了凳子，脚趾微微蜷起扒着凳子边沿，右腿整条屈起，膝盖贴在胸前，右手一只勺左手一折扇，活脱脱纳凉老大爷的形象。

 

半个西瓜被吃掉了大半，周泽楷把勺子插在瓜瓤上表示自己不吃了，叶修乐得独占剩下的西瓜，干脆丢开扇子，把西瓜整个儿抱在怀里，拿着勺子可着劲儿地挖，因为一直低着头，所以他并不知道周泽楷的视线一直在他身上。

 

周泽楷确实是在看叶修，但却是一边看一边思考。

 

如果不是叶修在这间教室里，画架上还放着他未完成的画，周泽楷真的几乎快要忘记叶修就是那些画的作者……或者说，叶修是一个画家，他接触到的叶修总显得太过普通，普通得和周泽楷曾经想象过的叶秋大相径庭。

 

微积分会挂，会被豆浆烫得瞪圆了眼睛，吃饭嘴角会粘上饭粒或是葱花，喝水会漏到下巴上，会调侃人，会恶作剧，会被热得毫无形象，也会皱着眉帮他的课堂展示想办法。

 

可同时，也会用他当模特画画速写，会被颜料染得手指色彩斑斓，会从容又骄傲地说画画这种事一辈子也不会腻。

 

他们都是一个人，都是叶修。

 

开始周泽楷和叶修接触是偶然，在那之后再接触，是因为叶修是他喜爱的画的作者，算是一种必然。

 

——那现在呢，又是为什么拎着半个冰西瓜大老远从堕落街跑来这间小小的专业教室？

 

周泽楷知道他回答了这里好，他也确实是这么想的，但这三个字背后的含义却模糊了，像是被水浸泡过一样，晕成了一片，他下意识觉得和叶修有关，因此忍不住就盯着叶修思考起来。

 

可惜的是，一直思考到叶修把西瓜都吃完了，周泽楷也没得出什么实质性的结论。反倒是叶修吃完了西瓜神清气爽，把西瓜壳连着那两张废纸捧走丢掉，又回去往之前拼好的几张凳子上一倒，声称西瓜吃多了要歇歇。

 

周泽楷哭笑不得地看着在凳子上摊成一条的叶修：“学长。”

 

“嗯？”

 

“明天回家，所以……国庆快乐。”九月三十号那天下午周泽楷就没课了，索性就打算坐晚上的高铁回家。

 

“挺早的啊，国庆快乐……你家哪儿的啊？”叶修懒洋洋地问，一手隔着衣服揉着自己的肚子，刚才一不小心西瓜吃得有点多，现在胃里涨涨的，说话都感觉带着股西瓜汁味。

 

“上海。”

 

“真够近的。”叶修挑了下眉毛，“高铁票100都不到吧。”

 

“78。”

 

“明天什么时候走？”

 

“晚上六点……学长呢？”

 

“不回家，留校，驻守阵地一百年不动摇。”叶修笑笑，挂下去的那条腿一荡一荡，人字拖夹在脚趾间跟着晃荡，蹭着地面沙沙作响，“今年国庆到轻松了，不用陪沐橙去逛街。”

 

“嗯？”

 

叶修望天，觉得天花板上的裂纹似乎是该补补了：“女大不中留，沐橙被计算机系的小子一声不吭地勾走了啊~”但说着说着，他却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撑着身子坐起来，靠在桌边看着周泽楷：“别说，那小子话比你还少。”

 

“……啊？”周泽楷微感意外，愣愣地眨了眨眼。

 

坐起身的叶修背对着窗户，逆光让他的脸在阴影里，表情被模糊，什么都看不清：“小周，想回家是好事，在外面待得越久，就越明白这个理。”

 

“……那学长为什么不回家？”周泽楷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

 

“因为……”叶修一手撑着下巴，呵呵笑起来，“哥当年是离家出走啊，这回去还不是被抄着扫把打断腿的节奏？”

 

“……”

 

“再说了，我不那么喜欢那儿，自讨苦吃不属于哥的行事作风，所以不回去，至少现在不，反正我也不靠家里活着。”叶修云淡风轻，盯着周泽楷黑亮的眸子看看，忽然笑了，探身出手戳戳周泽楷的脸：“那么严肃干嘛，第一次见到活的离家出走少年？你赚了，一碰就碰见个神级的。”

 

周泽楷认真地把叶修在自己脸上乱戳的手拿开，掌心一送往回一推：“学长想家。”

 

“你看我像？”

 

“不……就是。”

 

叶修收了懒散的笑容，静静地看了周泽楷一会儿，轻声叹气：“是，但我想的是家，不是那儿。很早前，对我来说那儿就不像个家了，只是个披着我家房产证的壳子。”

 

在很小的时候，喜爱绘画的叶修有一个梦想，那就是可以有一间明亮的画室，只属于他，他可以每天画无数张画，想画多少画多少。那间屋子会有一个大画架，无数支画笔，墙上挂满了画，还有一扇大玻璃窗，地板要木质的，这样他画累了躺下去也会很舒服。

 

还要有一个人，不一定要会画画，但一定要是能够陪着他画画的，可以容忍他每天画画，可以不责备他被颜料染得五颜六色的手，可以和他一样喜欢画而不是将之斥为小孩子的玩意儿，可以看得懂他的画里想要表达的事情，而不是敷衍了事的一句“还行”。

 

这就是他想要的全部，太简单，也太美好。

 

对于叶家父母而言，绘画也好艺术也罢，都不过是觥筹交错间的锦上添花而已。艺术修养？那都是交际必备，在这上面全情投入，不是他们那个圈子的人该做的事情。

 

而叶修不在乎这些，他只是固执地保护着自己的梦想，被骂了就假装听不见，画具被没收就半夜偷偷撬房门再拿回来，画纸被撕毁就小心地把碎片都捡起再在半夜一点点粘回原样，被关禁闭就蘸着杯子里的水在窗户上画简单的线条。

 

后来他的梦想实现了，再后来又被夺走了。

 

“……学长。”周泽楷想想，忽然做了个决定，“你假期都在这？”

 

“是啊，我懒得跑。”叶修从善如流换话题，表情瞬间又变回了那副懒洋洋的模样。

 

“我会早点回来。”

 

“啊？没事不用管我，你回你家好好待着去，离着再近那也比不上以前天天在家是不？”叶修赶紧摆手——这几个意思啊，刚才是不是表情一不小心太伤感了？他发誓他就是回忆了下小时候那点破事，怎么也该露出那种美好回忆的温暖表情吧？

 

周泽楷笑了，抿着嘴有点腼腆地摇摇头，什么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