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和安

第十五章

 

 

直到画下最后一笔时，叶修才感觉到了双臂肌肉的酸痛，长时间的站立让他的小腿也微微发抖，脚底板站久了，火烧一样的疼，架着调色盘的左手几乎僵硬，他试着动了动左手手指，立刻泛起针扎一样的感觉。

 

不过这些感觉叶修很早就习惯了，他知道自己一旦进入状态，画起画来就会完全无视时间，最长时间的一次是他连续画了足足三十六个小时，就为了描绘日落余晖下渐渐被日光吞噬的钟塔。那一次他画完直接倒在了地板上昏睡过去，中间连让他意识到自己要昏过去的时间都没给，直到第二天下午苏沐橙过来找他，才发现他竟然就躺在一地废纸中沉睡不醒，画笔都还在手里攥着。

 

这一次至少没有像上次那么狼狈。叶修一边庆幸着，一边把画具在桌子上放下，他现在实在没有力气去把周围收拾干净。

 

而后他后退一步，打量了一下刚刚完成的画。虽然叶修极少会在作品完成之后还做修改，但这是他的习惯，其他人可能直接看到的是一幅画，叶修却总是看到一张空白的画布，然后从第一笔开始，看着颜色如何逐渐在画布上铺陈。

 

创作的喜悦，是只有作者本人能够体会到的，奢侈又孤独的享受。任何尽心尽力的作者，都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那是在用尽全力精疲力竭之后所能得到的最好的回报，比任何人的肯定或赞赏都要重要，如同永不熄灭的星火。

 

有些人永远都记得并为之喜悦，有些人却会不知不觉忘记，还有些人永远对此不屑一顾。

 

窗外此时一片漆黑，静得只能听到细微的风声。叶修看了一眼手表，才发现已经凌晨四点多了。

 

他不由得看了一眼自己的画，又看了看窗外。

 

“……别说，还真挺像。”叶修点点头，嘀咕了一句，满意地笑了。

 

 

 

从上海到杭州的高铁只要一小时左右，而且由于离得近并且客流量大，车次也格外多。通常来说只要不是节假日第一天，这两地之间的往返完全不需要提前订票，到了车站直接买就好。

 

也因此周泽楷没有订票，而是直接又拖着他的行李箱乘地铁往虹桥火车站行进。他回家时还半空的行李箱如今已经满满当当，一点不浪费地塞下了周妈妈给他和他的小伙伴们鼓足劲做的点心。

 

关于周泽楷没在家里呆满整个国庆假期这件事，周家父母并未多做挽留，儿子大了不由娘，在学校有朋友能一起玩是好事。周妈妈还特意把一份点心单独打包出来，嘱咐周泽楷拿给“一直很照顾他的叶修学长”并转达谢意。周爸爸倚在厨房门口看着母子二人，过了会儿走进去拉开冰箱门，端出妻子给自己留的一盘点心，走回沙发去一块一块安安静静地吃。

 

“……妈。”周泽楷看了看那好几大袋子面点，忍不住还是叫了一声。

 

“不用担心怎么可能吃不完！你们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个个都能吃，拿去给你们室友同学分分就没了，说不定还少呢……”知子莫若母，周泽楷一个字周妈妈就明白了儿子想表达的意思，立刻一串话漂亮地驳了回去。周泽楷果然点点头不说话了，还蹲下身帮着周妈妈一起想办法把面点合理地塞进行李箱。

 

然后他就拖着行李箱往地铁站走了——周泽楷家离地铁站不远，上海的地铁发达又是全国出名，因此父母也没多送他，毕竟杭州和上海离得实在太近，简直有种儿子就在同城上大学的错觉。

 

地铁上人很多，周泽楷把箱子在角落放下，扶着一根栏杆开始发呆，他脑子里乱七八糟飘过很多事情，例如回了学校不知道宿舍里人是不是都在，叶修是不是还在专业教室里画画，叶修会不会国庆节也出去玩一圈，不知道妈妈做的点心叶修喜不喜欢吃……

 

周泽楷愣了一下，他忽然发现自己脑子里考虑了很多叶修的事情，就像是要把前几天的份一起补回来一样。

 

在家里的时候总在帮父母做家务，或是陪周妈妈出门逛街充当拎包壮劳力，因此除了和父母谈起学校的时候，他居然没什么时间去想叶修的事情。也许离得远了有些事情就模糊起来，直到此刻在地铁上，周泽楷才发现，他和叶修已经五天没有联系了。

 

五天听起来很短，不过和之前几乎天天见面相比，又显得有点长。

 

叶修没有手机，微博人人几乎都不上，QQ也许挂得频繁一点，可周泽楷又是个不怎么开QQ的人，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之前从未想过和叶修要QQ号加好友——两个人在学校每天都会碰面，基本晚上回了宿舍也就睡觉了，没什么需要这种即时聊天工具的场合。

 

但现在周泽楷就觉得自己需要了，他想本来自己可以和叶修说一声学长我要回学校了，也许叶修会回一句知道了，也许根本不会回，不过周泽楷无所谓，他觉得自己只是单纯地想和叶修说这个消息而已。

 

回去一定要记得要QQ号。周泽楷下决心。

 

在虹桥火车站买了一小时后的高铁票，周泽楷就在候车室开始了百无聊赖的等待。和一般的火车站相比，虹桥火车站的候车室相当气派，模仿着机场建造的候车室明亮而有序，大理石地板光可鉴人。

 

干坐着也无聊，周泽楷索性掏出手机，几天没上线之后再度登录了微博。他的手机里没什么游戏，一多半是因为他即使下了也不会去玩，因此他的手机屏幕干净得和刚买来几乎没什么区别。

 

个人界面亮起了一个红色的数字2提示气泡，周泽楷切换界面，看到自己多了两个粉丝，他没多想，只以为是僵尸粉，点开粉丝界面一看却不是那种典型的僵尸粉头像，而是两个简单的名字：[君莫笑][风梳烟沐]，君莫笑的头像是一个歪歪扭扭手写的“笑”字，风梳烟沐则是一个活泼的Q版女孩。

 

周泽楷不怎么玩微博，只是关注了几个要好的朋友，也关注了叶修叫做叶秋的官方认证微博，他脑子里想了一圈，也没想出这两个人可能是谁，只好分别点进个人界面去看。

 

君莫笑的个人界面相当简单，或者说干净，个人简介写着一句“没关系，只是从头再来罢了”。微博也只有简单的一条，还是三星期之前发的：【微积分就是自作孽不可活。】

 

周泽楷下意识地算了算时间，发现是开学后第一个星期六，正是他去监督叶修写微积分作业的那天。

 

……学长？

 

猜测了君莫笑的身份后，周泽楷急忙点开风梳烟沐的个人界面，这次可要丰富多了，橙色调的卡通界面，时不时发一些风景照或是水果零食什么的，还有一堆电视剧的转发，通过照片周泽楷一眼看出就是Z大的风景，每条都还有一个叫毁人不倦的人在点赞。

 

虽然还没猜出风梳烟沐是谁，但君莫笑是叶修，周泽楷已经确定了，他急忙回粉了两个人，然后才想起来最让他疑惑不解的地方——叶修怎么知道他的微博的？

 

原本可以回学校再问，但实在好奇，犹豫了一下，周泽楷还是给叶修发了条私信，规规矩矩的“学长”二字。

 

等了半天也没有回音，看来叶修这时候不在，周泽楷想想，发了一条微博“在虹桥火车站，马上回学校。”然后艾特了君莫笑，之后就关了微博客户端给手机省电。

 

好像什么夙愿达成一样，周泽楷忽然心情很好。

 

 

 

“我去周泽楷！！！你妈妈是大天使！！！！！”杜明拆开点心袋子吃了一块就开始大叫，也不管点心碎渣都掉到了床上。

 

B栋304宿舍的其余常驻人口都在，拖着箱子进门的周泽楷遭受了一轮惯常对回家孩子的攻击洗礼，但在周泽楷打开箱子拿出周妈妈特制点心后，形势就发生了百分之百的逆转。最后周泽楷连留给自己的那袋点心都没能护住，只得抓着给叶修的那袋死不松手，和饿狼一样的杜明吕泊远对视了一分多钟直逼得二人放弃，颇有点家国共存亡的气魄。

 

“杜明你这话说得不对啊。”吕泊远也拿着块点心，边吃边抨击自己的小伙伴，“分明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大天使。”

 

“说得好！”杜明深以为然，给吕泊远竖了个拇指。

 

江波涛初中时和周泽楷关系好，常常去对方家里串门，自然感觉就多了几分亲切，拍拍周泽楷说替我谢谢阿姨，手艺还是那么好。周泽楷点了点头。

 

确认最后一袋点心安全了，周泽楷把行李箱腾空，收拾好东西，就把点心一拎，准备出门去了。他出门早，回到学校也早，此时大概是下午一点钟不到。想想叶修可能还没起床，周泽楷就把钥匙也带上，打算在专业教室里等叶修来。

 

尽管他也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要这么着急呢？

 

没有理由，没有逻辑，似乎是下意识的行为，身体里有什么在催促周泽楷，快一点去找叶修，快一点见到他，哪怕早一秒也好。

 

就仿佛有什么事情注定要发生一样。

 

中午的阳光足够毒辣，周泽楷又是步履匆匆，等走到专业教室门口，周泽楷已经被晒得额头上全是汗珠，书包压着他的背，肩膀被带子勒着的部分和后背被闷得也全是热气。站在门口抹了把汗，稍微平复了一下呼吸，周泽楷把钥匙掏出来往锁孔里插。

 

出乎他意料的，钥匙刚碰着锁孔向里轻轻一推，门就向内打开了。

 

周泽楷愣了，没锁门？叶修难道在？

 

他下意识地推开门，刚向内踏了一步，入眼的景象就真的让他愣在了原地。

 

巨大的画架支在往常的位置，夺去了他全部的视线。画架上面放着一副乍看之下一片漆黑的画，但视线稍稍停留几秒，就能在画中看出隐约的光，非常微小，却又很坚定，并不是细碎的星光，而是薄雾般的晨曦，藕断丝连般在画中勾出了一个轮廓。顺着这道轮廓线看去，画面左侧点着几乎一瞬而逝的金色，那一笔细小而巧妙，看似是一个点，却像是汇集光芒的中心，周泽楷几乎能看到，那些晨曦旋转着，像被月光吸引的潮汐般逐渐汇聚。

 

那道轮廓线有些眼熟，周泽楷不由得又仔细看了看，突然之间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短促地“啊”了一声，而后就像怕打扰到什么似的，急忙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他当然熟悉了。

 

那是他的侧脸轮廓。汇聚晨曦的那点漩涡中心，竟然正是他的眼睛。

 

……

 

[哥在想，以后画一幅凌晨，什么都没有。]

 

[凌晨就意味着天要亮了，所以有光，虽然微弱得根本看不见。]

 

[画好送你呗。]

 

[给你了就是随便你了，送人还是挂起来，或者扔了，都随你。]

 

[尽情期待着吧。]

 

……

 

那时叶修拍了一下周泽楷的手背，似乎是在那上面留下了一个灼热的火种，那份触感，周泽楷惊讶地发现他居然记得分毫不差。

 

但那颗火种却悄然从手背移到了胸口，此刻盛绽开来化成一片汪洋。

 

而后周泽楷转过头，在一旁的布艺沙发上看到了这幅画的作者——叶修侧着身，半坐半躺在沙发中央，闭着眼睛睡得很沉，嘴微微张着，呼吸均匀而绵长，他的手指上还染着许多黑色或深紫色的颜料，甚至脸上都粘了一小块，眼下露出隐隐的青色，昭示着它的主人再次通宵的事实。

 

忽然——也许只有几秒，也许有好几分钟——周泽楷的眼里只剩下这个人。

 

他甚至忘记了这个人叫做叶修，他只看见眼前毫无防备沉沉入睡的人。

 

光裸的，微微蜷缩的脚趾；时不时轻轻颤动的右手小指；微张的嘴唇上有些干裂的皮；落在颈部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的阴影；搭在鼻尖上泛着浅浅棕色的细小发梢……

 

他第一次知道他看人可以那么细，明明是平常绝不会注意到的地方，此刻却像是透过了放大镜，尽数落在他眼里。

 

他听到心里有个声音，温柔而不容拒绝地从最柔软的地方赶来，如同追逐海岸的波浪般义无反顾，却又像是降落大地的细雨般小心翼翼。

 

那个声音告诉他，你埋下的种子发芽了。

 

那是名为“喜欢”的，稚嫩又青涩的新绿。

 

那么多的为什么，那么多的下意识，此刻都得到了最合理又疯狂的解答。

 

周泽楷用他最轻的脚步走到叶修身旁，慢慢地蹲下身去，单膝跪在地板上，双手小心地扶着沙发边缘，静静地看着这个突然陌生起来的熟悉的人，半是喜悦半是酸涩。

 

想了想，他慢慢地跪直了身子，稍微倾身过去，浅浅地让双唇落在叶修的头发上，这个碰触太浅，甚至都没能让发丝多晃一晃，几乎无法称它是一个吻。但周泽楷却很满足，他看着毫无知觉的叶修，无声地笑起来。

 

如果叶修醒着，他会在周泽楷眼里看见漫天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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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吼一句我高兴死了！！！！！！！！！！！！！！！！！！！！！

还有我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