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和安

第十六章

 

 

叶修醒的时候，周围很安静，落在眼睑上的光比他预期的要暗，他微微转了转眼珠，慢慢睁开眼睛。

 

窗外的午后阳光依然热烈而毒辣，之所以显得没有那么明亮，是因为窗帘被拉上了一半多，降下的阴影刚好盖住窝在沙发里睡觉的叶修。叶修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指针指向下午两点十五分，也就是说他睡了将近十个小时。

 

长时间的无梦睡眠对身体的恢复促进是显而易见的，前一晚的头疼和眼部的酸涩已经消失不见，副作用大概是睡姿不正带来的全身酸痛。叶修动了动，稍微坐直了，胳膊用力向上抻了抻，轻轻叹了一声。

 

“学长？”

 

结果本来应该空无一人的屋子里突然冒出这么一声，虽然声音足够轻，还是把叶修吓了一跳，左右转着脑袋看看，隔着一张桌子看见周泽楷，对方也正望着自己，视线在空中打了个对碰。

 

“小周你回来了？”叶修有点惊讶，又觉得好像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他心想这孩子不会进门前又敲了半天的门吧，那自己是睡死了，真心没听见。

 

周泽楷很郑重地点了个头，视线依然牢牢锁着叶修的双眼：“我回来了。”

 

“挺早的啊。”或许是因为周泽楷那双眼睛太明亮，叶修被盯得有点不自在，于是他把视线移开，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又伸了个懒腰，感觉听见了自己腰部骨骼咔咔作响的声音。

 

动作有点大，抻过头了，腰突然一僵，抽筋似的疼了起来。叶修脸色一变，赶紧一手扶住桌子一手掐住腰，维持着扭曲而怪异的姿势定格在原地。

 

周泽楷立刻起身，三两步绕过桌子走到叶修跟前，半蹲下身伸手覆在叶修腰上。如果不是经历了长时间不正确睡姿的腰部已经又僵又疼，叶修觉得自己的腰肯定得一个哆嗦抖两抖。

 

“小周……干嘛？”突然被人摸了腰，叶修觉得自己是有资格对此做些质疑的。

 

周泽楷仍然不说话，只是一手扶稳叶修的腰，另一只手手指加了些力道，循着一个节奏在叶修腰部按揉起来。叶修愣了几秒钟后明白了，这是用按摩手段帮自己缓解腰部疼痛呢——也确实有效，这才一会儿，酸痛就减轻不少，叶修就觉得自己的腰又是自己的了。

 

只不过被对方双手扶住腰半蹲着按揉的姿势实在是太诡异了，何况自己的角度还看不见周泽楷脸上什么表情，光看见对方的头发一摇一晃。察觉情况有所好转，叶修立刻伸手推推周泽楷的肩膀：“行了行了可以了，再揉你当哥是面团啊。”

 

话是随口说的，听的人却很认真，周泽楷从善如流放了手站直身子，想了想替自己做了个澄清：“没有。”过了会儿补上一句：“虽然很软。”

 

“……”饶是对自己常年不运动的宅男体质一清二楚，叶修也觉得这句话忒戳心窝子，“小周，做人说话要积德，知道么。”

 

周泽楷一脸认真地点头：“是实话。”

 

叶修面无表情地盯着周泽楷看了半天，发现周泽楷的表情不但非常坦然，甚至被他盯久了还露出个有点腼腆的笑容，然后叶修不得不承认，又输了。

 

幸好这次转移话题的契机很好找，叶修抬手指了指那幅刚画完的画：“对了那个，说好送你的，你回来得正好，今天才画完。”

 

没想到这话一说，周泽楷却皱起了眉头：“学长……通宵了。”

 

“常事。”叶修不在乎地耸耸肩膀。

 

“黑眼圈。”

 

“睡一晚上就消了。”

 

“……对身体不好。”

 

“小周。”叶修一手拍上周泽楷的肩膀，十分认真地望着对方，“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你的潜质不止是保姆，已经可以当妈了。”

 

就算是周泽楷也听得出叶修是在开玩笑，他无可奈何叹了口气：“为学长好。”

 

知道对方确实是真心实意为自己担心，而且说得也在理，就算是叶修也没办法完全把周泽楷的话当玩笑一带而过，只得点点头说知道了，不出意外换来周泽楷松了口气的笑容。叶修盯着周泽楷的脸多看了几眼，心想是错觉么，为什么觉得回了趟家再回来小周比以前笑得还多，而且更好看了？

 

果然回了家就是不一样啊，滋润。

 

“对了，这画你们宿舍是不是不方便放？先搁我这等放假了你再拿回家吧？”这幅画本身挺大，装裱之后还要大上一圈，叶修当初构思的时候没在大小上拘泥，天马行空一动笔，数个通宵后就成了能占据半堵墙的存在。

 

周泽楷点了点头：“嗯。”

 

周泽楷没对这幅画做什么评价，叶修倒也不很介意，他知道这幅画看起来挺像一片漆黑的，如果是其他人，叶修可能还得担心一下对方会不会认为自己在坑爹，但不知道为什么对象是周泽楷时，叶修就压根不去考虑这种可能性了。

 

不过不介意并不代表不在意。尽管只有一点点，叶修还是觉得有些遗憾。

 

毕竟周泽楷喜欢的话，他还是会高兴多一点的。

 

“学长……”周泽楷却向着画走了两步，站定，伸手虚着描了一下那道微光的轮廓，转头看着叶修，“这是……我吧？”尽管是问句，语气却很肯定。

 

“是啊。”叶修略感意外，但还是点头，然后他就看着周泽楷的眼睛又亮了起来，漆黑的眸子被映得清澈通透，眼角眉梢都泛起细碎的笑，脸颊慢慢地染上一层薄红。

 

这副样子放在周泽楷那张清俊的脸上，鬼使神差就让叶修想到了肥皂剧里告白成功心跳不已的女高中生，两相一结合杀伤力过大，叶修几乎要反思自己刚刚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触动了周泽楷身上不为人知的按钮。

 

要不他怎么忽然觉得周泽楷无法直视呢？各种意义上。

 

周泽楷显然没在意叶修的心里感受，因为他忽然就看着叶修，说了叶修认识他以来长度数一数二的话：“这幅画……很喜欢，非常喜欢，没法形容……多喜欢。很美……不是我，是画很美……画了我，很高兴，特别高兴，真的。”

 

“……嗯，喜欢就好呗，那就放心了，怎么说也是送你的。”忽然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尽管在那之前叶修根本不知道还有块石头吊着——叶修伸手，不自觉地就揉了揉周泽楷的头发，对方愣了一下，而后居然微微低下了头又往前凑凑，一副方便他人的模样。

 

叶修看了周泽楷两秒，忽然收了手笑起来，痛快又清亮，像个十五六岁还不懂收敛的少年。周泽楷有些错愕地抬起头，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叶修，仿佛一瞬之间褪去圆融，笑得如此不加修饰。

 

叶修想他预料错了，他比预想中的要开心得多……不，不是开心，也许喜悦才能准确表达。

 

也许是因为很久没有得到如此真诚的评价了，就像绘画时的一笔一画一般毫不起眼，那些字眼不漂亮，普通又平凡，却让他觉得这幅画的存在真正有了价值。

 

被“创作”之外的其他价值，被人理解与肯定的价值。

 

叶修终于慢慢收了笑声，看看眼前一脸不解的周泽楷，唇角一扬伸手就掐了掐对方的脸：“小周啊，有没人说过你特可爱？”

 

周泽楷皱了一下眉——可爱这个形容词他不怎么喜欢——然后诚实地摇摇头。

 

“别老皱眉，提前衰老啊。”叶修松了手，笑得没心没肺，全然不知道皱眉的原因在自己身上，“没说你长得可爱，性格，性格。”

 

“……学长你……”周泽楷眨了眨眼。

 

“诶诶诶别栽赃啊哥才——”

 

“……不可爱。”周泽楷无比自然地接话，笑容让人完全生不起气来。

 

……聪明反被聪明误是这种感觉啊。

 

叶修把被噎得说不出话的憋屈感咽回去，一脸欣慰地拍拍周泽楷的肩膀：“有前途，小周很狡猾啊，不愧跟哥待久了耳濡目染。”

 

“嗯！”这次得到了周泽楷的大力点头。

 

这么一折腾差不多也两点半了，叶修是通宵加上睡了十个小时，将近一天没吃东西。周泽楷早上在家简单吃了几个小笼包就赶回学校又来找叶修，午饭也没吃。所以此刻的两个人，用饥肠辘辘来形容一点也不夸张。

 

首先感觉到胃部召唤的叶修当机立断决定出门觅食，结果这份决心在看到窗外的太阳时，瞬间很没骨气地烟消云散，还是被周泽楷教育了说会胃疼，才撇着嘴拖着步子往教室外走。

 

看到外面明晃晃的阳光和明显被烤成煎锅的柏油路，叶修又觉得不想动了：“小周啊，你看这天热的，出去走两步就得晕在半路了，中暑怎么办，得不偿失对不对？”

 

周泽楷停下脚步，歪着头想了下：“学长，自行车在吗？”

 

“在啊？”

 

“我载你。”周泽楷认真地提议。

 

于是路线弯到了车库去，叶修表示有人愿意当苦力他自然喜闻乐见接受，何况经过验证，周泽楷的车技挺靠谱的。

 

叶修把车子开了锁推出来交到周泽楷手上，周泽楷跨上车坐好，把左肩的书包带子卸下来，书包转到胸前，拉开拉链在里面掏了掏，拿出一块糕点递给叶修：“路上吃。”

 

“这什么？”叶修捧着糕点打量了一下，造型挺讨喜的，米白色的五瓣花，花蕊处还点着一点红色。

 

“桂花糕……我妈做的。”

 

“才给一块？周泽楷大大要不要这么小气啊~”明显开玩笑的语气，叶修已经把桂花糕叼在嘴里，看周泽楷把车撑得稳了，就在后座侧着坐下，他这辆自行车本身是男式的，车号又大，因此他坐在后座也不需要特意曲起腿。

 

周泽楷本来看叶修坐稳了准备踩脚蹬，听到叶修的话又坐直了，这次把书包掀开，掏出一个鼓囊囊的塑料袋：“都是学长的。”

 

“诶？给这么多？”叶修是真愣了，这随口抱怨一句就抱怨来这么多点心，逆天啊……

 

“嗯。”

 

“那现在给我呗。”叶修伸手，他已经把那块桂花糕吃完了，饥饿许久的胃部被彻底唤醒，正在强烈要求更多的食物。

 

周泽楷把那一袋子点心毫不犹豫地塞回书包，拉好拉链背回背上，一脚蹬起步向前骑去：“吃完饭。”

 

“小周你不能这样，学长在你车后座饿死这事儿怎么算啊。”

 

“饭前吃太多不好……要吃饭。”周泽楷一边骑车，一边回答。

 

没能骗到点心，叶修只得老实坐在后座上，事实证明坐在车后确实是比自己走路要舒服多了，就连热烘烘的风也显得凉快了几分，但太阳晒在头顶终归还是烫。叶修不由得眯起眼睛看看周泽楷，想想对方在骑车还带着一个自己，心里就冒出点愧疚来。

 

“小周啊。”难得良心发现的叶修决定做些弥补，“想吃什么？哥请你吧。”

 

周泽楷的脑袋摇了摇，过了一会儿声音才慢慢传来：“不知道。”叶修说要请他吃东西的时候，理智告诉他应该拒绝，可是不知道怎么的，下意识就觉得还是该答应。也许是因为心境变化了，就算在无关紧要的小地方，他也不想和叶修分得太清，被请吃东西也算是关系亲密的表现吧，他不想推开这份亲密。

 

叶修以为周泽楷那摇头是要拒绝自己请客，还稍微盘算了一下怎么说服对方，但一听周泽楷开口的意思是不知道想吃什么，就觉得省了笔力气：“麻辣烫？有家的骨汤特别好喝。”

 

“好。”

 

“也在堕落街，往校医院那骑。”

 

“嗯。”

 

Z大的绿化还算不错，路旁种着些树，虽然没到西湖苏堤柳树那个重重叠叠的密集程度，终归不至于让人在酷暑天被晒暴皮。虽然骑得很稳，但周泽楷依然很是小心地握着车把，连额头上的汗流下来也不敢抬手去擦，他想起上一次骑车带叶修的时候，那天是清晨，太阳不晒，风很凉爽，比现在的环境舒服一百倍，可他却觉得现在骑车带着叶修的自己比那时候开心更多。

 

因为后座上坐着的不是叶修学长，而是周泽楷喜欢的人。

 

骑到校医院门口停好车，周泽楷抬手擦了一把脸上的汗，叶修看了一眼他的脸，从兜里拿出纸巾包，抽了张出来递过去：“急什么啊。”

 

“没。”周泽楷接过纸巾，一点点压在脸上吸汗，他发现叶修好像总是在问他急什么这个问题。

 

麻辣烫店的名字是麻辣烫，但实际上也就是骨汤煮食材，然后看个人情况往碗里添骨汤或是辣汤或是海鲜汤。骨汤是真正用大棒骨熬出来的，盛在老大一只瓦罐里，站在店门口都能闻到香味。店里摆着各种食材任人选择，有蔬菜，丸子，肉或海鲜，也有粉丝和面条。叶修拿了只挂着标号的塑料筐和一把夹子递给周泽楷，说想要什么拿什么，就自己也拎了工具去拣吃的了。

 

每份食材量不大，价格也不贵，本着让人多吃一些花样的原则。两个人都是大学生，还都被饿得够呛，就都把自己的筐子盛得满满当当，一起结账的时候叶修看了一眼似乎还在遗憾装不下更多的周泽楷，付了钱就让周泽楷随便坐下，他出去买点东西回来。

 

没过一会儿叶修就回来了，拎着两只肉夹馍，推给周泽楷一只：“这家我挺喜欢的，关键是和人混熟了方便，每回都多给我夹根香肠。吃完不够再说，我怕东西买太多了。”

 

周泽楷点点头，两个人面对面，一人捧着一只肉夹馍就开吃了，人饿的时候可以吃相斯文，却无法速度斯文，因此不到两分钟，两个肉夹馍就都没了。

 

“小周我后悔了，我今天其实应该派你去买肉夹馍。”等麻辣烫挺无聊，叶修没话找话。

 

“……？”周泽楷不解地看着叶修。

 

“今天那家老板的女儿在啊，你去的话别说一根肠，搞不好直接多给你做一个！”

 

“……”周泽楷拼命摇头。

 

“小周你这样可不行，你这模样……”叶修装模作样上下打量周泽楷半天，啧啧出声，“给人开玩笑调戏的时候肯定不少，回回这么好欺负，还不回回当靶子？”

 

“不会。”周泽楷这次轻轻摇了摇头，“我……无聊。”

 

“哪儿可能，每回开你玩笑就脸红，这不得让人逮着可劲儿逗你？”

 

周泽楷想说那是因为是学长在开我玩笑，其他人的时候不脸红，但他又说不出口，于是就沉默下去了。他第一次如此庆幸自己的不擅言辞，因为这可以掩饰他说不出话的场合。

 

叶修一看周泽楷沉默下去，知趣地换了个话题：“小周啊，明天有空么？”

 

“有。”

 

“整天都有？”

 

“嗯。”

 

“那明天早上来一下专业教室，有事得让你帮个忙……是时候体现你被招到哥这里的价值了！”

 

叶修郑重的语气让周泽楷也不禁坐直了身子，同样郑重地“好”了一声。

 

“太乱了……那得大扫除。”结果叶修望着天这么说。

 

周泽楷愣了一下，噗嗤笑出了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