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和安

第二十三章

 

 

“刘皓”这个名字对周泽楷而言并不算陌生，他在嘉世的杂志上见过这个名字，也曾经看过对方指责叶修的微博声明，因此叶修把对方的名字叫出来后，他立刻知道了对方是谁。

 

曾经叶修还是“叶秋”时，负责叶秋作品的编辑。

 

叶修和刘皓互相打了招呼——如果那两句对话叫做打招呼的话——而后一转身就把周泽楷按回了座位，声音轻轻的：“不管他，画你的。”

 

周泽楷点了点头，把画纸翻了一面，发现背面的铅笔痕迹透了过去，那面纸显得有点脏，于是他拿了另一张素描纸，重新画起了被遗忘的两个几何石膏模型。叶修就站在周泽楷身边，手随便插在兜里，低着头静静地看。

 

“叶秋，你就这么把我晾着，恐怕不太好吧？”刘皓慢悠悠地绕着画室踱步，“我过来可是特意想给你个机会的，你最好还是听一听……那边跟我们没关系的，能先出去回避一下么？”

 

“搞错了吧刘皓，这是哥的画室，要赶人也轮不到你来赶。”叶修把手搭在周泽楷肩膀上，轻轻按了按，“小周不是外人，哥乐意他待在这，还没跟你计较不请自来呢。”

 

肩头有轻微的热度透过布料传来，周泽楷小心地抬手，轻轻碰了碰叶修的手指，而后收回手，把刚才画歪的线擦干净。

 

“行了叶秋，端空架子不累吗？陶老板前阵子刚见过你，你当我不知道你现在的斤两？”刘皓放慢了语速，一字一句地说话，好像那些字句划过唇齿都是一种享受，“在个穷酸的小破画室里教一帮小鼻涕虫画画，挺清闲的吧？”

 

“是比对付你轻松多了，你可比小鼻涕虫难缠不少。”

 

周泽楷控制了一下自己不要笑出声，画的线抖了几抖，叶修看在眼里，忍不住唇角也扬起了一个弧度。

 

被明着贬到了比小鼻涕虫还不如的位置，刘皓恨恨地咬紧了牙关，虽然他过来也有陶轩不想亲自来而把烂摊子推给他的意思，但他原本以为能让叶秋难堪几句，结果叶秋刚说了几句话，他就已经想把对方的嘴巴撕烂了。

 

不，把嘴巴撕烂太便宜他了，如果能打断他那双手……

 

刘皓在脑海里想象了一下叶修那双手被自己踩在脚底碾压，想象对方声音嘶哑地冲自己求饶说他错了请原谅，想着想着，终于觉得心里找回一丝平衡——事实上现在的情况也差不多不是吗？叶秋才是那个该来求着他们让他重回嘉世的人。

 

画不出嘉世想要的，再怎么天才也就是一块废物。

 

清高？不在乎？呸，他最看不惯叶秋这副惺惺作态了。

 

 

 

叶秋原先的编辑是吴雪峰，在决定继续读书深造之后辞去了嘉世的职位前往海外留学。刘皓早就盯上了这个一手为嘉世打出招牌的画师，奈何吴雪峰和叶秋合作三年，一直找不到什么机会插足，现成的机会终于掉下来，他赶紧申请担当叶秋的编辑，刘皓自认实力不错，更何况他和老板陶轩非常谈得来，最后如刘皓所愿，这个位置落到了他的手里。

 

至今刘皓都记得，见面的第一天，他拿着叶秋之前的作品，向对方侃侃而谈自己的看法。说实话他一直都对吴雪峰很不屑，叶秋的作品改一改就能打出更高的人气，读者调查的意见如此明显，居然不按着走，这是放着大把的钱白白流掉。

 

结果叶秋只是听，一言不发，中间居然还掏出根烟来，没点，就懒洋洋地叼在嘴里。刘皓忍着满屋子的烟味说完之后，满怀自信地等着对方的称赞或是崇拜，然而叶秋却只是叼着烟，含混不清地开口：“说完了？”

 

这副漫不经心的口气让刘皓大为光火——他说得口干舌燥，可叶秋居然是这个态度？！

 

“说完了，你觉得怎么样？”刘皓压下了火，耐着性子问。

 

叶秋斜了他一眼，那目光轻飘飘的：“要我说，你看画就看到那些？别拿你那套揣摩雪峰，也别来那么揣摩我。与其花这么多时间挖空心思想着讨好别人，不如多花点时间打磨打磨底子。”

 

“你……”刘皓登时气得咬牙。

 

“我知道你想做出成绩，但别把我的画当做你往上爬的垫脚石，你垫不起，我也不会允许你那么做。”

 

“而且读者可不傻。”

 

刘皓对叶秋的恨意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想要更高的位子往上爬天经地义，叶秋绝对是故意的，看不得他的才华所以想把他压下一头，既然如此，那他就该让叶秋看清楚点现实。

 

他用尽了各种办法去挑刺叶秋的画，故意找茬，一次一次地把稿子打回去。叶秋有先手绘再扫进电脑做修改的习惯，刘皓就假装不小心把茶水洒在叶秋的水彩画上，或是把画藏在废纸堆里，假装临到扔掉才发现，那时候整张画都已经皱巴巴地成了一团。他满心盼着叶秋屈服于他的下马威，认清楚到底谁才是说了算的那个，没想到叶秋居然一言不发，只是一次次画出稿子交上去，神色都很平静，看不出内心的一点波澜。

 

只有一次，刘皓发现叶秋若有所思地叼着根烟望天，他一贯看不得对方好过，因此立刻浑身舒畅地上去搭话：“怎么了？上一期读者调查不理想？被骂了？有问题可以找我商量，千万别客气啊！”

 

叶秋又那么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和你商量不起。”

 

“耍大牌啊叶秋，你还以为你是嘉世第一呢？”

 

“就算现在不是，哥好歹曾经第一过，你呢？想都别想。”对方叼着烟一挑眉，转脚就走了。

 

那一刻刘皓发誓要把叶秋赶出嘉世，而且要让对方走得极其难看。

 

很巧，虽然目的不尽相同，他和陶轩希望达成的结果是一致的。

 

陶轩让他来找叶秋，他本来是求之不得的，尤其在听陶轩说了叶秋最近的情况后，刘皓光是想想自己能怎么让那张漫不经心的脸扭曲起来就觉得一阵快意，他满心舒畅地来到了叶秋的画室，得到的结果却一开始就和他想象的相去甚远。

 

 

 

“没事还杵着，嘉世有这么闲？我记得以前你工作可是相当费心的，现在这么悠哉，当心老陶抓包炒了你啊。”刘皓半天没回话，叶修不咸不淡地又扔了句话出去。

 

“放心好了，我还沦落不到被赶出嘉世的人来指责工作。”刘皓咬着牙，“我可和你不一样，陶老板很重视我。”

 

“那挺好的啊，这年头铁饭碗不容易呢。”

 

“……”刘皓觉得自己就不该和叶秋废话，“叶秋，我得说，抄袭可是大忌啊。”

 

对方没理他。

 

“说实话，我真不是不能理解大家的心情，你想想，谁想过自己一直那么喜欢的作者居然是个靠抄袭上位的小人呢？打脸再疼，你也只能自己扛着，现在这样完全就是活该，但看在你曾经帮嘉世打了招牌的面子上……”

 

“哗啦”一声，椅子向后在地面上摩擦，周泽楷毫无预兆地站起身，连站在他身后的叶修都没料到。

 

“说谎！”周泽楷盯着刘皓，声音低沉，带着微微愤怒的颤音。叶修第一次看到周泽楷生气，被对方身上平日里难以想象的低气压惊得有些说不出话。

 

“学长不会抄袭，也不是小人。”

 

叶修见过周泽楷的很多表情，可像这样几乎称得上是冰冷锐利的神情还是头一次见，他之前甚至从未想象过周泽楷生气的样子是什么，因为根本无法想象。

 

就连刘皓似乎都愣住了，他狐疑地看着周泽楷，不知道对方为什么突然爆发。

 

“道歉。”周泽楷又吐出两个字，寡言在这时成了字字千钧的标志，漆黑的眼睛死死盯着刘皓，眼里的压迫力居然让刘皓下意识地躲开了视线。

 

因为叶修告诉他不用管刘皓，所以周泽楷听着两个人说话，一直忍着没有开口，可现在他忍不下去了。

 

“你……”刘皓终于回过神了，他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下这个身材高大的青年，“冲着我指手画脚？你知道什么就敢让我去道歉？”

 

周泽楷不说话，目光却一丝一毫也不移开，依然沉沉地压着刘皓。

 

“这是我和叶秋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得到外人插嘴？我警告你，叶秋是因为抄袭才被赶出嘉世的，这件事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刘皓一字一句地咬着牙，并不知自己的表情已经开始扭曲，“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被叶秋那副假清高的样子忽悠得追着他屁股后头跑，你不知道吧，其实他只会藐视你，把你当成一条狗！”

 

“学长不会抄袭。”周泽楷把话又重复了一遍，丝毫不为所动。

 

“……哟呵，挺厉害的啊叶秋，自己混不下去了，在学校里把人洗脑了，很有成就感吧？”刘皓嘴角上扬，似乎笑得很开心，但仔细看就会发现他其实咬着牙，后槽牙磨得咯吱作响，“你是不是特别后悔，当初怎么没能把我也洗脑了？因为我从开始就看透了你，我才不会傻乎乎地跟着你的话走！”

 

叶修没说话，周泽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呼出来，手攥得紧紧的，指关节都泛起了白色，他只犹豫了一秒，就忽然抬脚冲着刘皓走去。

 

周泽楷步子迈得很大，刘皓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就看到高大的青年面带怒容地直冲自己走来，跟着一起招呼上来的还有已经攥成拳头的右手，直冲面门，速度极快，完全来不及躲开，刘皓只来得及下意识地闭紧眼睛，连破口大骂都忘记了。

 

……

 

寂静。

 

刘皓已经在心里模拟出一连串流程——接了这一拳然后自拍一张，回去写一篇叶秋对自己怀恨在心，唆使同伙辱骂殴打自己泄愤，就把自拍的那张照片配上，最好把乌青画得浓点深点，来点血效果更佳。他甚至开始觉得自己没能躲开是挺不错的事情。

 

但预计中的疼痛迟迟不来。

 

刘皓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就看见面前一团漆黑的东西，视线对焦了半天，勉强辨认出那是握成拳头的手。

 

再然后他意识到了，对方压根就没想要真打他，只是挥出这一拳停在自己面前，而自己闭紧了眼睛还算计了一连串的模样，顿时像个小丑一样可笑。

 

刘皓睁开眼睛，对方的手臂仍然举得很平，丝毫没有要放下的意思，那双漆黑的眼睛也静极了：“道歉。”

 

“……”

 

“不止那句话。”

 

“你……”

 

“虽然，你不配。”

 

周泽楷的声音很冷冽，话不多，却砸得刘皓开不了口。

 

“好了小周。”叶修伸手，轻轻拍了一下周泽楷的胳膊，“没关系，哥不需要。”

 

叶修自己听不出来，但如果旁边有个人的话，一定会惊讶地发现，这句话的语气带着点无奈，却又相当包容，几乎能够称得上是……温柔的。

 

周泽楷看了一眼刘皓，收回了手，沉默地走回了叶修身边，微低着头轻声开口：“抱歉。”他的道歉仅仅是为了可能给叶修惹来麻烦，对于他刚刚做的事情，他一点都不觉得需要道歉，即使再来一次，他也会那么做。

 

叶修只是垂下眼帘，弯起唇角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在意，周泽楷很熟悉叶修这样的表达方式，于是放下心，悄悄地冲叶修笑了笑，和刚才的表情判若两人。

 

“叶秋……”

 

“停。”叶修举起一只手，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刘皓的话头，“浪费的时间够多了，如果你是想说老陶希望我回去嘉世，那转达他不必再费心了，哥不会回去，但是你们也放心，那些你们不想我说的，我本来也没打算说。至于抄袭的事情是怎么回事，你应该是心知肚明的那个，纸里包不住火，这道理大家都懂。”

 

“……你别不识好歹！”刘皓像是被刺激到了，突然咬着牙吼了一声，如同失去控制一样大踏步走到放满了画的桌前，“什么不想让你说的你不能说的，你尽管去说好了，看看谁会信你！我忍你忍了够久了，你以为你这堆垃圾有人愿意看？你以为我也会跟着你屁股后面跑给你提鞋子吧？我告诉好了，见面第一天，我就觉得你让我恶心到想吐！”

 

“闭嘴！”

 

叶修眼疾手快拉住了周泽楷，他确定一定以及肯定，这回拉不住，周泽楷就要来真的了。虽然如果在大街上看到刘皓被揍得鼻青脸肿他会装没看见，但他并不想让周泽楷这么做，尤其不想在自己的画室里发生殴打事件。

 

“我闭嘴？我才是最有资格说话的那个！”

 

就像是要佐证这句话一样，刘皓用力地推了一下桌子，力道之大几乎要把桌子掀翻，桌子上的画纸顿时哗啦啦倾泻而下。

 

但在那之中，有一个声音格外清脆，像是瓷器破裂的声音。

 

叶修低头看去，瞬间瞪大了眼睛。

 

就像是慢镜头一样，他看着那个用了很久的陶瓷杯子掉在地上摔碎的一瞬间——杯壁上出现了好几道裂痕，而后陶瓷杯沿着那些裂痕碎裂开来，不再完整的碎片徒劳地在地上蹦了几蹦，最后打着旋在地板上一动不动，如同残破的凋花。

 

叶修不动了，拉着周泽楷的手松了力道垂在身侧，他怔怔地看着那堆碎片，像是透过那些碎片在看着什么人。

 

“……出去！”周泽楷跨步绕过桌子，一手扯着刘皓的肩膀，居然生生把对方半拖半拽推出了门外，而后狠狠地摔上门，顺便从里面落了锁。

 

门外没什么动静，刘皓大概也并不想继续逗留，还算识相地离开了。周泽楷转身，极短的距离却仍然是跑到了叶修身边，叶修蹲在地上，左手摊平，右手小心地捡着一片片陶瓷片，平放在左手掌心里。

 

最后一片，叶修伸手过去的时候，和周泽楷的手指碰在了一起，而后周泽楷把那片捡了起来，有点局促地解释了一句：“手……拿不下了。”

 

“……嗯。”叶修点了点头，站起身小心地把手里的陶瓷片放在桌上，轻轻吐出一口气：“小周，你说粘得回来么？”

 

“……试试。”

 

“噗……粘不回来的，很难，就算拿502也只能勉强粘个形状，用是没法用了。”叶修拿起一片陶瓷片细细打量着：“没想到那片叶子都摔碎了啊。”

 

原先的陶瓷杯上画着一片绿叶的图案，摔碎了之后恰好把那片绿叶从中间也断开了，叶修找了找另一片带着绿叶图案的，把两片合在一起看了看，又把它们放回了桌子上。

 

周泽楷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能感觉到这个陶瓷杯子对叶修有着特殊的意义，感觉到叶修现在很难过——是那种安静的，宛如河流一样的难过，不会让人哭，不会让人失态，却细密绵长，让人透不过气。

 

“学长……试试吧。”周泽楷轻声劝道，他做不了别的，但他不死心地想试试看能不能把这个杯子复原，就算之后只能当个摆设，应该也比这样要好很多吧？

 

叶修摇了摇头，手一拢把那堆碎片捧了起来：“不用了，摔都摔了还粘回去，他还不得笑死我？又不缺他这一个杯子。”

 

然后周泽楷眼看着叶修捧着那堆碎片走到垃圾桶前，松手，哗啦啦的一声，干脆利落。

 

“学长……”

 

“小周，你想问么？”

 

周泽楷只犹豫了一秒就点了点头：“想……但，没关系。”

 

“没事，我也挺久没和人说了，当叙叙旧呗，你就当听个故事。”

 

“……嗯。”

 

“故事特别简单，概括一下就是，哥从前有个朋友，可铁了，画画不行但文字功夫一流。”

 

“嗯。”

 

“然后他死了。”叶修这么说着的时候，表情通透又释然，“杯子就是他送的……诶名字差点忘了告诉你，他叫苏沐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