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和安

唠嗑摸鱼老社畜(´・ω・`)
是一个棒棒的笨蛋(=´∀`)人(´∀`=)
啥也不说就给我放鸽子屁股的,宰了你哦.jpg

© 千和安
Powered by LOFTER

【凹凸世界/瑞金】泪水、拥抱与家人【原作向 一发完结】

*之前一直想写写原作向,但是一直没什么灵感

可是和阿忧 @十六木间 说了之后,感觉灵感忽然就来了!

肯定是吸了阿忧的灵气!【抱紧


*各种解读好像都挺严重的

但是写了我非常喜欢、也一直非常想看的故事


*国庆快乐啊大家!





【泪水、拥抱与家人】

 

 

他反复做着同一个梦。

 

梦境的中心,是距离他越来越远的、轰然碎裂的那颗星球。而他隔着沉重的舷窗,眼睁睁看着那颗星球碎裂开来的模样。

 

那该是发生在一瞬间的,却在他的梦境中被无限拉长,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到刺伤视线——球体分崩离析,球面外壳硬生生崩裂开来,滚烫的岩浆争先恐后向外涌动,迫不及待地宣告着毁灭的自由。

 

舷窗内静悄悄的,他只能用眼睛看见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他听见自己拼命敲打舷窗的声音,握成拳的手砸在厚重的玻璃上,先是疼痛后是麻木,肿胀起一片青紫。

 

——让我回去!!!

 

飞船听不到他的呐喊,按着设定好的程序,拽着他一头冲进未知的茫茫宇宙,把已经消失的星球远远抛在了身后。

 

他趴在舷窗上,咬着牙死死盯着视线中的某一点,直到他真的再也什么都看不见。

 

宇宙有多大呢,大到一颗星球也不过是一粒尘埃。

 

 

 

……

 

…… ……

 

 

 

——回不去了。

 

意识回落而还没睁开眼睛的时候,自脑海中浮现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

 

落在眼皮上的阳光热乎乎的,有点烫,太亮了,亮得格瑞不愿意睁开眼睛,可他已经听到房门外传来渐渐靠近的脚步声,如果他再不睁开眼睛坐起来,就来不及了。

 

金——那个一头金发,既吵又自以为是的麻烦小鬼——是来叫他起床的,如果门被推开的时候他还闭着眼睛躺在床上,那个小鬼就会走过来,毫不客气地大喊一声“格瑞起床了!”并把他身上的被子哗啦一下掀个底朝天,而他睁开眼睛,就会对上金一脸又是志得意满又是傻气的笑容,他不会有什么好脸色,对方却总是这么冲他笑眯眯地道早安,喊他快去洗漱准备吃早饭。

 

几天以来,一直如此——得益于他那压抑的梦境,他总是很难从睡梦中醒来,这才几次都被金得意洋洋地掀了被子,还被对方煞有介事地教育了要早睡早起。

 

他一直喜欢安静,现在更需要安静,有些黑沉沉的东西压在了他的心底,沉甸甸的、粘稠无比、难以碰触、无法排挤而喘不过气,或许是他已经错过了最初的机会,于是它们化成了解不开的梦境,在每一个黑夜肆无忌惮地纠缠着他。

 

可金总是——总是!总是!他们认识不过一周有余,但几乎每一天每时每刻——吵吵嚷嚷地来找他,推着拉着他要他去一起玩,要么就喋喋不休地和他唠叨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就连一颗偶然长得漂亮规整的矿石都值得被大说特说。

 

光是这么想了一下,格瑞都觉得一阵烦躁。

 

是的,毫无疑问的烦躁,在面对金的时候,难以言说的烦躁总是毫无由来地涌上心头,但他同样清楚他没资格表现出来这些,所以他也只是尽力地板着脸,把心里的情绪往下压,压得沉一点再沉一点。

 

格瑞从床上坐起了身,随便抓了两把头发好让自己看起来不是刚刚起床,他的动作很快,当那个比他矮了大半个头的小家伙推开门时,格瑞已经在叠被子了。

 

“哇!”结果小家伙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似的,夸张地大叫一声,“格瑞,你今天准时起床了,真了不起!”

 

格瑞不愿意抬头去看金,他知道这时候金那双蓝眼睛一定亮晶晶的,可他又不能不理金,不然对方会更加吵闹,他做了个简短的深呼吸,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嗯”。

 

“那你快来刷牙洗脸吃早饭,今天早上的香肠是我煎的!”

 

就像完全察觉不到他的冷淡似的,金偏偏凑上来,十分亲热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那一瞬间格瑞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僵住了,被打破的距离感让他浑身不适——可是金多敏捷啊,七岁的男孩子根本闲不住,马上就蹦蹦跳跳地又离开了,嘴里还哼着不知道什么调子的歌。

 

——难听。

 

格瑞在心里这么评价了一句,说不清是真的难听,还是这恰好成了个倾泻烦躁的出口。

 

他不是不知好歹的人,金是好意,他全都明白,可他做不到心平气和地对待对方——比他小两岁的孩子实在是太无忧无虑了,比登格鲁星球的烈日还要灿烂,光是被那样的日光远远晒着已经足够皮肤发烫,何况是毫无准备就猛然靠近。

 

格瑞整理好床铺,规规矩矩地将被子叠整齐,枕头拍软拍松,又把床单拉平,理了理褶皱,但事实上整张床没什么好整理的,他这几天睡觉的时候几乎整晚都是一个姿势。

 

简单的洗漱后,他换好衣服,走到餐桌旁,和金的姐姐秋道了早安。早饭还没上桌,他便默不吭声地去帮忙端来餐具摆好,又去倒三杯水,再去厨房把刚刚出锅不久的煎蛋和香肠端到桌子上。

 

切好三片粗麦面包,他知道怎么用刀而不会切伤自己。先是秋的位置,再是金的位置,再是他。

 

“好啦,吃饭吧!”秋招呼着,两个男孩立刻都在餐桌旁坐下了。

 

金在餐桌上依然话很多,秋时不时答应一两声,格瑞不说话,专心致志地吃早饭,并尽力不让餐具发出一丁点儿碰撞的声响。

 

秋和金算是他的救命恩人,他的飞船耗尽了燃料,摇摇晃晃地降落在这颗名为登格鲁的矿石星球上,那时候,将飞船的舱门打开,并把他从狭小的船舱里挖出来的就是秋,而嚷嚷着要让他住下一起生活的,就是金。

 

他的星球不复存在,可这并不能让他获得登格鲁星的新身份,每个人的诞生都是神的旨意,任性的神创造了那么多的星球,却只允许人们归属于他们的出生地,而格瑞现在没有任何归属,他是真正意义的无家可归。

 

他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就这样默然着接受了一切。

 

那艘飞船已经不能再用了,成了一堆被拿去换钱的零件——格瑞主动提出的,他没有忽略秋讶异的目光,但他也只是垂下视线,看着地面上自己的影子,声音平板地说着“反正物尽其用”,假装这几个字没有划得他喉咙发疼。

 

秋和金站在一起,姐弟俩的影子重叠在一起,他站在另一边,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金忽然靠过来,不顾他下意识的闪躲拉住了他的手,嚷嚷着回家吃饭。

 

后来格瑞还是稍微用力,把金的手挣开了,他觉得对方的手掌心像是烧着一团火,烫得他几乎哽咽。

 

秋和金为他收拾出一间小小的卧室,他们的家也不大,家具摆设都朴素极了,透出用得很旧的泛黄色泽来,格瑞不经意间想起了他曾经的家,他所熟悉的那方餐桌,客厅墙上的画,和他自己那张柔软的床——但他忍住了,他拼命地摇了摇头,把这些回忆甩了出去。

 

他得记住这个——他房间里的床,稍窄,偏硬,铺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床单;他房间里的小木桌,上面有一道裂纹,桌子腿儿不太平;他房间墙上的一扇小窗户,刚好能看到日落。

 

不知道能待多久,也不知道他会待多久,但确凿无疑,这一刻——他别无选择的容身之所。

 

于是格瑞就这样在秋和金的家里住下了,很快他就了解了登格鲁星要承担的沉重劳役,在这里,劳役赋税是以家庭为单位的,只要是能够走路的孩子,都会摇摇晃晃地背着背篓去帮忙采集矿石。格瑞不是登格鲁星的人,没有赋税的义务,但他仍然背起了背篓,默默地跟着秋和金一起去。他观察着其他人的动作,自己的背篓里也盛满了矿石,压得他气喘吁吁地弯了腰,可他又坚决不肯丢掉任何一块,最后回去时,他的上衣总是被汗水洇出印子来。

 

金是个吵闹的小孩,一看就是受着宠爱无忧无虑长大的孩子,他几乎总是在笑,笑容明亮又澄澈,好像世界上没什么事情值得人去哭泣悲伤——几乎是条件反射的,在看到金露出这样的笑容向自己走来时,格瑞就猛地移开了视线。

 

那绝不是害羞或不好意思,而是更加复杂的,连男孩自己都摸索不清的情绪,他唯一知道的只是自己不喜欢这个笑容。

 

金那样笑着当然不是他的错,露出这样笑容的孩子是讨人喜欢的——可这样的笑容落在格瑞眼里,却像是过盛的日光,炽烈得让人疼痛。

 

被吞噬的父亲、流泪的母亲、飞船冰冷沉重的舷窗、迅速远离化为尘埃的星球……他快要喘不过气了,可他已经失去肆意哭泣和歇斯底里的权利。

 

而另一个年龄相仿,轻快得像只百灵鸟的孩子就在身边,躲也躲不开,还总是自顾自地凑上来,理所当然地用肤浅又无知的笑容吵得他头疼不已。

 

格瑞觉得或许他并不是不喜欢金,而是讨厌金,他心底有个声音否定了一声,但他没有在乎。

 

一定是讨厌,因为他喜欢安静,讨厌吵闹。

 

“格瑞,你怎么吃这么少?”

 

看吧,早饭桌上,即使再怎么保持沉默,金也还是强行凑过来了。金发的孩子探着头看看格瑞已经空了的盘子,湛蓝的眼睛眨了两眨:“你得多吃点东西,今天我们要去水晶之森呢,那儿可远了!”

 

说着,还把自己盘子里的香肠拨给格瑞两根:“我煎了可多了,你快点吃!”

 

“…… ……”

 

格瑞紧抿着嘴,死死咬着牙,把盘桓在嘴边的那句“不要”拼命吞了回去,他知道这时候如果他开口说话,语气一定气势汹汹得让人莫名其妙——金的好心好意谁都能看出来,但是怎么谁都看不出来,他只希望金离他远一点。

 

最后他把那两根香肠又倒回金的盘子里,丢下一句“我吃饱了”就去厨房洗盘子,水必须节约使用,他接了一点水润湿盘子,耐心地慢慢擦洗,盼着金别再在餐桌上说些让他听了生气的蠢话。

 

这次他的盼望成真了,餐桌上的男孩安静下来,没有再传来小孩子独有的清脆嗓音。过了一会儿,金也端着盘子进了厨房,他似乎想开口说点什么,但格瑞恰到好处地在对方开口之前就放下擦干净的盘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哎,格瑞……”

 

格瑞决定当作没听到,他脑海里浮现出金那张有点儿茫然、瞪大了眼睛的脸,淤滞在胸口的烦闷微妙地溜开一个口子,稍微散去了一些,而散去的烦闷却又被一丝愧疚挤占了——这让格瑞觉得自己像个伪善者——于是他越发不说话了,在金几次凑过来的时候,都沉默以对,连敷衍的应声都懒得。

 

但愿金能就此疏远他。

 

可是。

 

“格瑞你跟紧我,不然你会走丢的!”

 

晨间生硬的疏远就像个气泡似的,大概早就在金的心里轻飘飘地随风而逝,他们正在去水晶之森的路上,往常总是牵着秋的孩子却离开了年长的姐姐,转而走向跟在后面的格瑞。

 

格瑞以为这次金又会不由分说就来拉他,他甚至准备好躲避了,可是金没有,那个小孩只是冲他伸出一只手,那么固执地举着,格瑞不伸手,金也不放下。

 

“不用。”格瑞移开视线,盯着脚下被晒得滚烫的土地和影子——这是阳光炽热的一天,而他们必须去采集足够多的水晶矿石。水晶之森离秋和金的家很远,他们要在太阳下走很久,因此每个人都带了一份干粮和水壶。

 

金的影子还是维持着伸出手的姿势,格瑞咬了咬下唇,悄悄抬起视线去看走在前面的秋,但秋似乎一点也没有回过头看看的意思,只是用不紧不慢的步伐在前面带着路。

 

说来奇怪,秋不可能看不出他对金的冷淡,但疼爱弟弟的少女既没有劝过格瑞,也没有劝过金,她完全把小孩子的事情丢给小孩子们去自己处理。

 

两个男孩之间是一场执拗又沉默的拉锯战,金不肯收回手,格瑞不肯伸出手,可金不再说话,格瑞也不吭声,直到后来格瑞看到金的影子有点颤抖——七岁的孩子胳膊抬了太久,酸疼得直打颤。

 

“…… ……”

 

格瑞伸出手去,拉住了金的手腕,把男孩的胳膊放下,而后飞快地松开了手。

 

——万一金忍不住哭起来就麻烦了。他这么说服自己。

 

“格瑞,你真的不用牵着我吗?”

 

格瑞默默地加快了脚步,他们得跟上秋才行。

 

“哎?哎等等我啊——”

 

格瑞想,他是真的搞不懂金在想什么,也不愿意搞懂这个复杂的问题,偶尔银发的男孩还会猜测,金是不是真的是个笨蛋。

 

被宠坏了,还是被宠傻了吗。这世界上也只有什么都不懂的笨蛋才能笑成那副样子。

 

水晶之森很大,越是纯净高级的水晶越在靠里的地方,但同样的,越靠近里侧,就可能存在越强大的魔兽,有胆量和实力进到森林深处的人不多,秋是其中之一,她叮嘱两个男孩就在外侧区域采集水晶,乖乖等她回来。金答应着,说着姐姐要注意安全,格瑞也很想提醒秋注意安全,可他最后也只是点了点头,一个字也没有说。

 

“我会照顾好格瑞的,姐姐放心吧!”金发的男孩精神抖擞地这么说,一点也不觉得照顾比自己高了大半个头的格瑞有什么不对。

 

“真可靠啊,金。”秋拍了拍金的脑袋,“那格瑞就拜托你啦。”

 

然后秋走到了格瑞面前,不顾格瑞反对地也拍了拍格瑞的脑袋:“金也拜托你了。”

 

“…… ……”

 

“我走啦!乖乖等我回来哦!”

 

秋背着背篓跑远了——当不需要带着两个腿短的小孩时,少女的动作快得惊人,像道迅捷的金色闪电,转瞬间就消失在他们的视野里。

 

“哇……”金张大着嘴巴,傻乎乎地望着秋消失的方向,“格瑞你看,姐姐很厉害吧!”

 

格瑞在心里也认同这一点,他不可避免地想着,或许正是因为秋的强大,才能养出像金这样的孩子。

 

“格瑞,我们走吧,你跟着我,别丢了,我知道哪儿的水晶好!”金凑过来,这次没再坚持拉他的手,却十分得意地冲他眨了眨眼睛。

 

于是两个孩子默默地背着背篓向外侧西边走去,这一侧的孩子不多,他们绝大多数都集中在人更多也更安全的东侧。金哼着歌,带着格瑞继续走了一阵子,周围几乎都没人了,可他还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别再走了。”格瑞终于忍不住开口,他知道在可能潜藏魔兽的地方落单的后果。

 

“别担心!”金却回答得很轻松,“万一有危险了,还有姐姐呢,姐姐一定会来救我们的!”

金冲他咧嘴一笑,说不上是安慰还是炫耀,又或者二者皆有:“姐姐很强的!”

“…… ……”

格瑞短促地吸了一口气,紧紧抿起了嘴唇,无论他承认与否,他确实被金这句话里某些理所当然的部分刺痛了。

只有小孩子——那些还受着庇护的小孩子,才会如此理直气壮地寻求保护。

银发的男孩攥紧了背篓带子,背篓明明是空的,他们还没开始采集那些闪闪发亮又沉重的水晶,可他却觉得背上的篓子勒得他肩膀生疼:“你就打算一直躲在你姐姐身后?”

“才不会呢,等我长大了以后,我就来保护姐姐!”

“……那你什么时候才长大?”格瑞低声问。

这个软弱的、无法保护父母的、失去星球失去一切的、被人收留寄人篱下的你——

什么时候才长大?

已经再也没有人等你长大了。

 

“我很快就会长大……”金的话音突然减弱,他注意到了格瑞脸上不同寻常的神情,这让他收起了得意洋洋的表情,转而小心地凑近看去,“……格瑞?你怎么了?”

“……没什么。”格瑞努力把喉咙间涌上的酸苦咽下去,“快走吧。”

“格瑞……”金皱起了眉头,这种表情在他那张婴儿肥的脸上看起来滑稽极了,“我觉得你肯定有心事,到底怎么了?你和我说说呗,我会帮你解决的!”

为了佐证自己的话,金发男孩还用力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发出砰砰两声。

…… ……

——你能帮我找出真相吗?

——你能帮我血刃仇敌吗?

——你能帮我复活我的父母,重聚我的星球,把那些已经卖掉的零件复原出一架飞船,让我回家吗?

——你能让我回家吗?

——你能给我家吗?

——你以为你是谁。

——你是谁?

…………

“……说了又怎么样。”格瑞低声说,并没注意到自己的声音有点颤抖,他死死咬着每一个字,像是这样就能保护他不失去仅有的冷静,“你解决不了,那是我自己的事情。”

“不一定啊格瑞。”金不赞同地摇摇头,“就算我帮不上忙,还有姐姐啊,没有姐姐解决不了的事情!”

 

“……不需要……”

 

“嗯?格瑞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金没听清楚格瑞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那几个字,在他眼里,格瑞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看起来心情更不好了而已——而这让他更下决心要问个清楚,于是他想也没想就挨到了格瑞身边,一手拽住了格瑞的一只手腕:“你再说一……”

 

“啪!”

 

清脆的一声,伴随着手上传来的一阵痛感——不是很痛,但足以让金明白发生了什么。

 

“我说不需要!”

 

格瑞猛地甩开了金的手,他第一次用了这么大的力气,也是第一次脸上流露出如此烦躁的神情,紫罗兰色的眸子气势汹汹地盯住金,以至于金就像是突然被打了一巴掌似的,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格瑞,张了张嘴,却一时间什么都没说。

 

短暂的沉默之后,格瑞移开了视线:“我的事情我会自己解决,不需要别人帮我。”

 

说完,银发男孩抬脚转了个方向,向一丛生得茂密的水晶走去,他听到身后金跟上来的脚步声,头也不回地开口:“别跟着我。”

 

身后的脚步声停滞了一瞬,而后,却更加坚定地跟上来了,接着,格瑞感觉自己的一条胳膊被金拉住,他没有心思再忍耐什么——事实上从刚才起,他就知道他之前所有的忍耐就白费了——于是他照样猛地用力,想把金甩开,但这次金抓得很紧,不但没能甩开,反而还多了一只手把他拽住。

 

现在他的一条胳膊被金的两只手一起死死攥着,拔萝卜似的滑稽。

 

“放手!”

 

格瑞确信自己的语气不好,因为他清楚地看见金发的孩子因为他的话下意识抖了一下,可即使如此,那孩子还是用一种让他看了就火大的理直气壮摇着头:“不放!我和姐姐发誓过要照顾好格瑞的,我绝对不会放你一个人!”

 

“谁要你照顾……”格瑞被那双灼灼发亮的蓝眼睛刺痛了,“我说了我不需要!”

 

“格瑞!”金似乎是急了,那张婴儿肥的稚嫩脸庞上,终于也浮现出了孩子气的怒火,“你不能老是自己一个人,一个人待着的话会越来越伤心的!你听我的,我知道这个!”

 

“你知道什么?!”

 

格瑞提高了音量,他终于被这个吵吵嚷嚷的孩子彻底激怒了,如果说之前还只是可以忍耐的烦躁,那么现在他已经感到愤怒了。

 

幼稚又无知的小孩子,理所当然的令人火大的语气,一副居高临下的保护者姿态,一双自以为什么都懂的蓝眼睛。

 

偏偏那双眼睛还那么剔透。

 

“我……”

 

金被格瑞这么瞪着,忽然之间,积压了一个多星期的委屈和难过也翻腾了上来——他并不是没脾气的孩子,他也不傻,格瑞对他的厌烦,他比谁都一清二楚。

 

但他一直装作不知道,一直都忍着,因为……

 

“我知道你的爸爸妈妈已经不在了!!!”

 

“…… ……”

 

凝滞住的,死一般的寂静。

 

金愣了一下,面上浮现出一丝惊慌,格瑞不说话了,默不吭声地看着他,眸子里的火气消失得一干二净,紫罗兰色的眼睛结了冰。那目光冷冷的,刺得金浑身打了个激灵,他觉得小腿有点发抖——他知道他闯祸了,明明秋叮嘱过他,绝不能当着格瑞的面提起这种事情,明明他那时候信誓旦旦地答应了。

 

——这句话刺中一个孩子能有多疼,明明他是知道的。

 

“格、格瑞……”金的嘴唇蠕动着,他张了张嘴,想补救点什么,又觉得自己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烈日照在头顶,他们都被晒得浑身冒汗,可两个孩子却都觉得从头到脚都是冷的。

 

“对。”格瑞却忽然开口了,“他们都不在了。”

 

原来把这句话说出口,向自己承认这个事实,也并不比想象中疼痛多少。

 

银发男孩甩了一下胳膊——真滑稽啊,金居然还死死抓着他呢,两只肉乎乎的小手和他的胳膊皮肤贴在一起,热得粘腻出汗,而到了现在,金还是不放手,热乎乎的两团温度烧起了一股火气,直窜心底。

 

格瑞能从金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模样,那双眼睛像是一面镜子,什么都映得一清二楚。

 

所以他清楚地知道,他苦苦压抑着的,想维持住的仅存的冷静与尊严……

 

“不但是我的父母,还有我的家,我的星球,最后一艘飞船……都不在了。”

 

那些未曾流出就被死死按捺的泪水。

 

“我什么都没有,一个人根本活不下去,要依赖你姐姐和你,才走运地还没死掉。”

 

那些没有资格肆意哭叫与发泄的悲伤。

 

“我比你想的还要一无所有……你知道的算什么,你又算什么?!”

 

……全都没有了。

 

他不过是个无能为力的、软弱的、可悲的小孩子。

 

真可笑啊。

 

他在干什么?

 

压抑不住烦躁,控制不住情绪,对着比自己还小了两岁的孩子发脾气,就因为那孩子说了一句真话?

 

金呆呆地看着他,不知什么时候,那两只手松开了,男孩的两条手臂安安静静垂在身侧,蓝色的眼珠像是落雨之前的天空:“格瑞,我知道你不喜欢我。”

 

“…… ……”

 

“每次我和你说话,找你玩,你总是不耐烦,我能看出来,你老是板着脸,其实一点儿也不想和我呆在一块儿……对吧。”

 

格瑞沉默着,移开了目光,他忽然失去了直视那双眼睛的勇气,他本来不该心虚的,但为什么他会觉得被金戳中了痛脚呢。

 

是意外吗,是意外吧,原来这个比他小两岁的,笨蛋似的无忧无虑的孩子,其实早就什么都知道了。

 

“那你何必非要找我。”格瑞低声问,不知道是在问金,还是在替金质问自己,“放我一个人别管不就好了。”

 

——他还问金算什么呢。

 

——他又算什么?

 

“那怎么行!”金提高了声音,使劲儿摇着头,“我知道,没了爸爸妈妈会很难过的,你现在就很难过,我那时候也是,但是那时候有姐姐陪着我,可是格瑞你……”

 

“……跟你没关系。”格瑞攥紧了手,他感觉自己的手掌心被掐得疼。

 

“怎么没关系?”金愣了一下,不服气地瞪大了眼睛,“当然有关系,我们都一起住了!所以……”

 

“我说了跟你没关系吧!!!”

 

“我说有关系啊——!!!”

 

两个孩子都扯开了嗓门,怒气冲冲地注视着彼此,他们都在对方的眼中发现了自己被彻底点燃的怒火——那是积压忍耐了太久之后的结果——两个人都咬着牙,呼哧呼哧喘着气,看起来恨不得马上就把对方揍一顿似的。

 

“跟你有什么关系?!”

 

“住在一起就是一家人了,怎么没关系?!”

 

“我没有你这样的家人!”

 

脱口而出的怒吼之后,格瑞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又或者,是金的神情让他意识到,他说出口的话里究竟含有怎样的意味。银发男孩倔强地咬住了下唇,坚决不肯承认自己说错了话,可他看着金满脸的愕然与难过,在一丝隐秘的、烦躁得以倾泻的快意之外,铺天盖地涌上心头的,却是和想象中截然不同的疼痛。

 

他以为金脸上永远都不会消失和褪色的、过于灿烂的、鲜活的光芒,像被打碎了的镜子一样,就那么一点点地破裂、剥落,镜子碎块被风卷走,无影无踪。

 

金咬着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格瑞还以为对方要爆发什么惊天动地的哭声或是怒吼,可他万万没想到,金伸出手,猛地踏前一步,两手冲他狠狠一推,直接让他毫无准备地被推得摔在了地上。

 

“格瑞你这个大混蛋!!!”

 

预想中惊天动地的怒吼还是来了,属于孩子又尖又高的分贝中,还夹杂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水汽,格瑞抬头看去,发现金的眼眶已经红了——金显然气得狠了,他就那么浑身发抖,眼眶泛红,两只手紧紧攥成拳头,使劲儿吸气又呼吸来忍住眼泪,还不忘狠狠瞪着他。

 

“你最讨厌了!我忍了你很久了!!!”

 

格瑞喉咙一哽,刚刚产生的愧疚瞬间被金的控诉冲得一干二净,他手一撑地站起身,同样恶狠狠地甩了话:“我可没求你忍我!”

 

“所以我现在不忍了!!!”

 

金大叫了一声,把背上的背篓往旁边一甩,带着一脸又是要哭又是愤怒的滑稽表情,红着眼睛冲上去就要对格瑞抡拳头,格瑞往旁边一闪,毫不客气地也使劲儿推了一把金,金被推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顾不得疼就想伸腿去踹格瑞的小腿,格瑞的小腿上多了个鞋印子,金又冲过来抱住他的腰,张嘴就想咬他的胳膊,格瑞使劲儿按着金的脑袋,结果手指用力,拔下了几丝轻飘飘的金发。

 

“放手!”

 

“不放!”

 

两个小孩毫无章法地你推我掐,在水晶之森的某个角落里自顾自打得激烈,他们一同在泥土地上滚得脏兮兮的,浑身上下都沾着土,金和格瑞都有一侧脸颊肿了起来,胳膊和腿上布满了对方的鞋印子和牙印,还有不少在地上推搡时产生的擦伤。

 

格瑞心里憋着一股气,他的脑子里甚至已经不记得最初为什么开始动手打架,还是这么狼狈地和金滚作一团。他只知道他气得要死,胸口左侧疼得厉害,像是心底里发了一场海啸,从未如此剧烈地翻搅过那么多的疼痛,几乎要把他整个人都淹没了一样。

 

“格瑞你!”

 

“什么都不说!”

 

但也前所未有的,一直过于沉重,像是铅块一样坠在身体里、快要承受不住的心脏,居然慢慢地变轻了。在金那断断续续气喘吁吁的话音里,在对方猛地揍了他一拳,他也狠狠踢了对方一脚的时候,在他额上滑下的汗水流进眼睛时的刺痛里——这是他来到登格鲁星后,第一次打从心底觉得痛快。

 

仿佛所有的烦躁和压抑,都骤然消失不见。

 

“我怎么……”

 

“知道你在想什么啊?!”

 

“你不是说你知道吗!”格瑞毫不犹豫地回嘴道。

 

金哇哇叫着伸手来揪他的头发:“我又不是什么都知道!格瑞大笨蛋!”

 

“大笨蛋的人是你!”格瑞狠狠扯着金的两边脸颊,直到那孩子不得不放弃从他脑袋上拔一把头发下来的念头。

 

他把金一把推开,自己重重喘着气,金也双手撑着膝盖,使劲儿喘气平缓呼吸:“格、格瑞你……你就是大笨蛋……”

 

“…… ……”格瑞不想搭理这个一根筋的孩子。

 

金猛地冲上来,格瑞还以为对方不依不饶又要挥拳揍人,做好准备反击,却发现金把手轻轻抹在他脸上,擦掉了一些柔软的水。

 

“你看!”金举起手给他看,脏兮兮的手掌上,抹着一层明显的水光,再看看金,男孩那两只湛蓝的眼睛吸饱了水,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一侧肿起来的脸颊向下滑,“格瑞你……你明明一直都很难过,为什么你难过的时候不哭出来呢?!”

 

“…… ……”

 

格瑞一时间完全愣住了。

 

他抬起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发现上面不知不觉布满了泪水,他这才意识到,视线中变得模糊的世界,是因为隔着一层眼泪,才让他什么都看不清。

 

“我……”他狠狠擦了两把自己的眼睛,希望那不听话的眼泪赶紧像水龙头似的拧上,可那一点也不奏效,但在他为自己想出合适的辩解词之前,金再次做了一个让他出乎意料的举动。

 

那个刚才还和他打得翻天覆地,在他胳膊上留了好几个牙印,嚷着喊着最讨厌他的男孩,带着满脸的泪水紧紧地抱住了他。

 

那不是礼节性的拥抱,而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狠狠的、用力到勒得他骨骼发疼的拥抱。

 

男孩沾着泥土的金发就扎在格瑞脸上,痒痒的,有点疼,但格瑞的注意力不在那些发梢的泥土上。

 

他像个失去行动能力的呆子一样站在原地,只因为金给他的拥抱。

 

他记忆中上一次被拥抱是什么时候呢?

 

他记忆中上一次看见别人的泪水是什么时候呢?

 

……

 

…… ……

 

那是隔着舷窗看到的,母亲脸上流下的泪水。

 

最后的时候,她想对自己说什么呢?

 

还是说,什么都没能说,就转过了身,而后再也没有回头?

 

…… ……

 

……

 

金的身体很热,似乎比他的体温要高一点儿,男孩的脸颊埋在他的肩膀上,他能感觉到肩膀上湿了一小块。

 

格瑞抬了抬手,最后却又放下了,他听着男孩埋在他肩膀上抽抽噎噎的哭声,使劲儿眨了眨眼睛——于是一些晶莹剔透的碎片掉落下去,眼前的世界又清晰了一点儿。

 

“格、格瑞你……”金一边掉着眼泪,一边断断续续地开口,“哭就好了啊,哭又不丢脸……就连姐姐都哭过的……”

 

“哭完了,就不伤心了……”

 

“你一直都不哭……可是……你很难过啊……我知道的……”埋在肩膀上的哭声似乎变大了,“为什么你不哭呢?忍着不哭特别特别难受,我忍不住啊……”

 

格瑞听见自己叹了口气。

 

这是他第一次发自内心地觉得,金说的话是对的。

 

就像现在,他居然一点儿也不觉得烦躁,无论是被紧紧抱着,还是金那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落在他耳里,再也没有过去自以为是的意味。

 

到底是为什么呢?

 

也许是因为,他其实并不讨厌金吧。

 

真正被厌恶着的,只是无法排解情绪,一味沉浸在悲伤中的自己而已。

 

那时候的母亲想和他说什么呢?

 

其实根本不用思考啊。

 

——再也不会回来的父母和星球,一定都在期盼着他活下去。

 

在宇宙的某个角落也好,完全陌生的地方也好,活下去吧,活下去吧,不要让那颗星球的记忆消失掉。

 

只有他了,只有他了,要活下去,要活下去啊。

 

“…… ……”

 

格瑞抬起手,擦了擦自己的眼睛,这一次他成功了,眼里的泪水没有再不请自来地往外涌,他觉得眼睛有点疼,或许还肿了,但那无关紧要。

 

“你还要抱着我多久?”他语气平平地开口。

 

几乎是一瞬间,金就听出了格瑞语气中微妙的变化,于是金不但没放手,反而还把格瑞又抱紧了一点儿,并在格瑞的衣服上胡乱蹭了蹭脸:“再等一会儿!这可是我第一次给你拥抱呢格瑞,拥抱会让人开心,姐姐就经常这么抱我!”

 

“快放手。”格瑞说,并惊讶于之前的自己竟然觉得金是个笨蛋——怎么可能,这个孩子明明敏锐得令人吃惊,“如果你不想空着背篓回去。”

 

“嘿嘿。”金笑起来,肩膀轻轻耸动,“格瑞,你其实不讨厌我,是不是?”

 

“……放手。”

 

最后,在要离开水晶之森的约定时间,秋等到了两个鼻青脸肿、浑身脏兮兮的小孩——格瑞和金一人背着满满一筐菱形水晶,头发和衣服都乱糟糟的,脸颊微肿,眼睛通红,但两个孩子却是手拉着手向她跑来的,又或者说,是金紧紧拽着格瑞的手,兴高采烈地一个劲儿往前跑。

 

而格瑞没有拒绝,没有甩开金的手,甚至那孩子脸上挥之不去的压抑和烦躁,都像被阳光蒸发的水汽一样,完全消失了。

 

于是秋原谅了两个打了一架弄得狼狈不堪的小家伙,只是笑嘻嘻地把两个小孩一起揽在怀里,狠狠揉了揉两个人的头发。

 

“走吧,咱们回家啦!”

 

回去之后,格瑞和金洗完澡,挨个被秋教育着给伤口抹了药,金叉着腰说自己是男子汉才不怕疼,下一秒就被戳在伤口处的药水痛得嗷嗷直叫。格瑞倒是一直一言不发,他习惯忍耐,也习惯安静,看得一旁的金目瞪口呆,却还是鼓着腮帮子,细细地帮格瑞的伤口吹气。

 

格瑞只觉得那有点痒。

 

睡觉之前,金拿着一本书跑到格瑞的房间去,硬要念给格瑞听,这次格瑞没拒绝,但最后念书的任务是格瑞完成的——太多的字金还根本不认识。格瑞一边声音平板地念故事,一边对自己的耐心感到惊讶,他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对金的容忍度异常的高,就像他同样无法理解之前那个固执的自己一样。

 

不过——他在心里对自己承认——即使阳光再炽烈,晒在人身上让人觉得烫,觉得刺眼,但阳光就是阳光,滋养万物,茁壮而明亮。

 

“格瑞。”金抱着双腿坐在他床上,下巴搁在膝盖上,忽然冒出了一句话,“你不讨厌我,我也不讨厌你,其实,我觉得我挺喜欢你的!”

 

“…… ……”格瑞被金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噎了一下,“所以?”

 

“所以格瑞,我们会成为最好的朋友吧?最好最好的那种,只要我们俩在一起,就天下无敌的那种好朋友!”

 

格瑞默默地看了金两秒:“别站在床上。”

 

“肯——定可以的!”

 

“别跳!”这张小床已经发出了有点让人牙酸的嘎吱声了。

 

“那格瑞。”金重新坐回床上,歪着头,笑嘻嘻地,“今天晚上我们能不能一起睡啊?纪念一下吧,我们成为最好的朋友的第一天!”

 

“…… ……”

 

“行吗格瑞?一起睡吧,我睡觉不会打呼噜的!”

 

格瑞没搭理金,却在躺上床之后,默默地向着靠墙的里侧挤了挤,勉强在小床上留出了另一个人的位置。

 

接着他就感到金兴高采烈地钻了进来,在被子里和他紧贴着,另一个人的体温从背部传来,那是种令人意外的暖意。

 

——的确并不讨厌。

 

“晚安啊,格瑞。”

 

“…… ……”

 

“格瑞,我的晚安呢?”

 

“…… ……”

 

“格瑞,你得说晚安才行,我们得互相说晚安。”

 

“……晚安。”

 

“嗯,晚安啦!”

 

 

 

——end——


评论 ( 298 )
热度 ( 4704 )
  1. 共63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