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和安

第二章

 

 

“……泽楷……”

 

“……”

 

“醒醒，醒醒，周泽楷……”

 

“……”

 

“快点醒醒早上出操要迟到了！”

 

到底是三年的周泽楷翻译器，知根知底远非刚刚相处一天的室友所能及。顶着宿舍另外两人惊愕的目光，江波涛硬是坚持不懈地又拍又扯周泽楷的脸整整五分钟，就差伸手去揪周泽楷头顶那绺翘得很有个性的头发。也许是感应到了扑面而来的压力，周泽楷总算徐徐睁开眼睛，眨巴了两下，视线转转落在江波涛脸上，眼里的意思分明是“出什么事了你在这里干什么”。

 

周泽楷人看着安静乖顺，但每天起床时身体到脑子的开机速度都堪比386老式机，整个儿就是一个从单细胞生物到人类的微缩进化史。江波涛瞅瞅周泽楷那双正在逐渐回神的眼睛，判断再过一会儿古猿就能下地直立行走，于是便也不再多说话，拎着自己的牙刷杯子就往水房冲。

 

果然，等江波涛回来，周泽楷已经穿好了迷彩服，正在扣皮带扣。依照传统大了好几号的衣服套在任何人身上都像个麻袋，周泽楷也不例外，裤子倒是合适，就是裤腰肥了点，被周泽楷用皮带系好后，上下衣服被勒着鼓出一块，拉直了又拉出一堆褶子，再加上把脑袋整个儿扣起来还有点豁了口的迷彩军帽，怎么看怎么一副落魄相。

 

于是304宿舍的最后一个破落小兵在剩余三人伴着笑声的评头论足中也整装待发了。

 

不过周泽楷没时间欣赏自己，拜他的386开机速度，他就剩下奔跑着刷个牙再往脸上拍点水的工夫了。

 

Z大军训的早操名副其实的早，五点半楼下集合开始晨跑。本着培养新一代具有国际视野领导者的宗旨，教导主任信誓旦旦要用严格的军训洗刷大一新生的怠惰之气。不过教导主任忽略了一点，那就是大学的怠惰之气往往是在大二培养起来的，大一新生还没完全脱出高考的阴影，大多数都比在学校混了一年多的老油条勤恳多了。

 

周泽楷站在队伍里，庆幸着自己不是站在第一排不必报数，他们班还有几个人没来，集合时间也还有五分钟，周围的同学都三三两两聊着天，抱怨着五点半早起没人性顺便把教导主任浓墨重彩地黑一记，或者干脆趴在朋友肩膀上闭着眼睛养神，养着养着就真睡着了的也不在少数。周泽楷睡不着，他是那种只要醒了就很难再睡过去的类型，因此他打发时间的方式就是视线左右晃着，在清晨的微光中打量这个他现在还很陌生、但即将生活四年的地方。

 

他们集合的地点在食堂与宿舍区中间那条柏油路上，一个班挨着一个班站成一长条。周泽楷视线晃晃，目之所及一片绿油油小兵，因而在这片绿油油中，一抹白色就分外显眼，再定睛看看，不是凭空一抹白色，而是个穿着白T恤的人。

 

周泽楷认得这个人，就是帮他刷了卡登记注册，又在食堂救了他一把的学长。不过头两次接触都算是距离比较近，只注意到了那人看起来有点软软的脸和似乎总提不起精神的表情，这回看见全身，才发觉对方其实身形偏瘦，白T恤松垮垮地搭在身上，脸大概只是虚胖。但那登着双人字拖有一搭没一搭还微微驼背的走路姿势，到是和周围一群朝气蓬勃的新生大相径庭，居然有点老人家的味道。

 

对方走得不紧不慢，挺像清早出门散步，路过喧闹的军训集合区，偏过头扫了几眼，还站住脚看了看，似乎是笑了一下，就接着往宿舍区走了。走得近了，周泽楷这才看清，对方背在背上的是一个画板，手里拎着的袋子装着数十只画笔。那人显然拎东西很漫不经心，袋子时不时就磕在小腿上，里面便发出轻微的哗啦响声，周泽楷猜测大概是颜料盘和颜料管什么的撞在一起的声音。

 

周泽楷忍不住又打量了对方几眼，别说，这颓颓丧丧的样子，的确能和艺术家气质沾点边。

 

那人没再转头看这群绿油油的小兵，徐徐地就从周泽楷在的队伍面前走过去了，也没在意这堆新生偶尔投来的诧异目光。周泽楷的视线似乎有了惯性，一直不疾不徐地落在这个怎么看怎么有点反面教材的学长身上，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就觉得这人走路的时候微长的刘海儿一晃一晃，居然和走路的节奏合着拍子，也算是种本事了。

 

教官稍息立正向右看齐的命令拉回了周泽楷的视线，那人就在周泽楷眼角的余光里成了一道细白的影子。周泽楷趁着向右看齐的工夫探出视线，在对方的T恤背面看见一只眯着眼睛大刺刺举着串糖葫芦的兔斯基，旁边还写了个拟声词：“吧唧”。

 

居然不是全白的啊！

 

周泽楷差点笑出声，然后赶紧把这份笑声闷在肚子里，于是他脸上闷出了一个弧度挺大的诡异笑容，这让他在整个早操过程中都半低着头来掩饰脸上的表情。虽然他也不是很明白，兔斯基T恤应该没有那么好笑吧？

 

而后搭伙整理内务吃早饭的时候，江波涛解读了一下周泽楷，向杜明和吕泊远传达了周泽楷心情不错的讯息，进而得出了“没关系让他那样吧”的结论。不过和杜明说基本等于没说，这厮整个早操时间都抻着脖子寻找他的女神呢。

 

 

 

叶修一觉睡到了下午，还是被热醒的。如果不是觉得太热，身子都快和凉席黏一块儿了，他还能一闭眼睡到半夜去。

 

恪尽职守的电风扇嗡嗡作响，只不过压根吹不到上铺。热醒了睡不着，叶修慢吞吞地爬下床，蹬上拖鞋拎起杯子去倒水。结果不锈钢杯子刚满了一半，水壶的手感就告诉叶修它已经空了。叶修低头看看杯子里的水，果不其然沉着一层白花花的渣子，顿时清醒。

 

喉咙干得难受，但水是喝不成了。叶修想下次通宵绝不能跟着苏沐橙一块嗑什么瓜子喝什么香飘飘奶茶，上火还干，这要不去去火，到了明天这会儿妥妥的嗓子疼。

 

叶修本来想打电话叫份外卖，想起外卖油腻腻的火上浇油就作罢了，加上当务之急是弄点水来，叶修终于说服了自己穿好衣服刷牙洗脸然后拎起水壶去楼下打热水。

 

——现在的年轻人啊。

 

拎着的水壶的叶修得知水房已经被军训新生榨干了之后，脑子里就盘旋着这么一句话。不过毕竟住了三年了，和水房阿姨也算互相熟稔，叶修把自己的水壶放在了水房，预付三毛钱，得到阿姨有了水就帮他添上的承诺，就转了个身往食堂走。

 

这会儿还不到老生的报道时间，被新生洗劫后的食堂显得空旷而安静，叶修拎着从便利店买的一瓶矿泉水在食堂里走了一圈，最终拿走了一碗面，刷了卡端着托盘，随便找张桌子就吸溜吸溜吃起来，也不管空旷食堂良好的回音效果。

 

从食堂出来，叶修看看天，天气不错，除了太热，但找个阴凉地方应该不是问题。把学校里有树荫的地方过过脑子，叶修迅速敲定一个地点，就回宿舍去拿画板和笔盒了，其实具体画什么他还不知道，只知道这天他决定简单画个写生。

 

结果当叶修背着画板来到树荫底下时，迎接他的除了那条河，还有整整一个连正在绷着脚尖抬着腿踢正步的新生……小兵们。

 

叶修刚生出些想当年的感慨和幸灾乐祸，就看见个个子挺高的身影，脊背挺得笔直，动作也很认真，只是叶修那双除了辨识人脸之外最善捕捉细节的眼睛看出，青年在微微地左右摇晃着，站不稳，那只落在地面的脚挪啊挪蹭啊蹭，几乎能听到鞋底摩擦水泥地的声音。

 

“诶呀，这身高，这认真劲儿，方阵领队妥妥的，跑不了。”叶修带着些许笑意自言自语了一句，而后信步绕过踢正步军团，大大方方在一块阴凉里的石头上坐下，掏了画板立在膝盖上，另一只手转着铅笔，观察起眼前这批气喘吁吁的小兵来。看了一会儿叶修有了大致构思，就低下头唰唰地动起笔来，却没再抬头看这群新生一眼，但手底勾勒的人形与眼前一队新生个个对的上号，这个神情坚毅那个表情痛苦，还有一个半闭着眼像要睡着了似的。

 

……还有个一脸认真，帽檐下有撮头发翘起来的。

 

叶修打好个草稿，眯起眼看了看，心里还算满意。他很久没有一次画这么多人，看来到底是没有手生，但他也没打算继续画下去，草草添了几笔阴影就翻过一页。再抬头看那群新生，却已经熬过了第一波端腿训练，正坐着蹲着休息喝水。

 

漫不经心地扫了两眼，就看见画里那个翘着撮头发的新生正看着自己，那目光有点疑惑，嘴角却憋着个笑，整副表情诡异得叶修都觉得奇怪。两人视线相撞，对方便急忙闪开了视线，还心虚地半低了头，作势去扯脚边的狗尾巴草。

 

叶修突然福至心灵，提起笔唰唰地画了起来，没一会儿把那张巴掌大的画撕下来，从笔盒里掏出卷用来粘错别字的透明胶带，笔尖戳了半截下来，一端贴在巴掌画上，而后把巴掌画整个藏在手心里，挂着一副标准好学长的微笑向着那群新生走去了。

 

周泽楷突然被人拍了拍肩膀，他还以为是江波涛，于是继续沉默，直到肩膀上又被拍了两下子，才后知后觉转过头去看，正对上叶修挂着一点懒散笑容的脸，惊得周泽楷差点当场跳起来。

 

“……啊。”嘴唇动了动，开开合合，还是只吐出个单音节，周泽楷还以为对方是来为自己不礼貌的注视兴师问罪，心想自己无论如何也该表现出诚恳的认错态度，于是他在心里斟酌了半天，终于叫了一声：“学长？”就连跟在后面的问号都小心翼翼的。

 

不过周泽楷忽略了，来兴师问罪的学长是不会如此耐心地等他开口的。

 

“吓着你了？没事没事，我看你们军训挺累的啊，想起来哥当年也是这么熬过来的，过来慰问慰问。”

 

周泽楷愣了，视线转了转，一点点落在叶修脸上，对方表情挺诚恳的，就是那抹懒散的笑容冲淡了一点真诚分，但在周泽楷眼中忽略不计了。于是周泽楷松了口气，心想还好对方没有生气。

 

不过不生气归不生气，叶修挺好奇的：“对了，能问问你刚才为什么看着我么？”

 

这问题又让周泽楷紧张了，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找不到理由——就是视线一转看见叶修，然后就那么自然而然看过去了，比被磁铁吸到两极的铁屑还自然。

 

叶修也不催，干脆蹲下身等，刘海儿后的那双眼睛透着一股子淡定。

 

周泽楷的脑子里转了无数个念头，最后他吐出了三个字：“……兔斯基。”

 

“……哈？”叶修不淡定了。哪儿来的兔斯基啊，这是说自己长得像兔斯基呢？等一下这到底是赞还是踩？没看出来这老实孩子心这么黑啊？

 

这时教官喊集合，周泽楷站起身，看了叶修一眼表示自己要去列队了，就转身回到太阳底下，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松口气，不然兔斯基就得解释到早上去，他就还得解释为什么早上也盯着叶修看，对这种连环问题，周泽楷应对能力是负的。

 

过了一会儿，周泽楷似乎听到周围传来低低的笑声，他开始不在意，但这笑声越传越大，最后他也疑惑地回头看了一眼，结果身后那群人在看到周泽楷的时候，笑得更大声了。

 

“怎么回事！都给我原地四十个蹲起！”教官发威了。

 

一连的人边蹲起边憋着笑，终于有人举手向教官报告元凶：“报告……报告！我们笑是因为他背上……”

 

接着周泽楷背上就揭下来张巴掌大小的白纸，上面画着幅Q版简笔画，一个包子脸小人举着根狗尾巴草，睁着圆圆的眼睛直勾勾看着前方，嘴巴抿起来，整个表情加上头发左侧翘起来的一根呆毛，完美地向画外的观众传达了某种气质。

 

最关键的是，这小人怎么看，怎么都像周泽楷，发型一样，表情一样，Q版的五官如果看看比例，正是周泽楷那张脸。

 

周泽楷完全愣住了，他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贴到自己背上的，更想不通谁有那个闲心给自己设计Q版造型。脑子下意识一路回放前几分钟的事件，突然一个细节让周泽楷明白了——

 

——那个学长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意识到巴掌画的栽赃者后，周泽楷哭笑不得。但那个学长有点颓丧和漫不经心的形象却在他心里突然鲜活了起来，变成一个会挂着懒散笑容迷惑学弟，还搞恶作剧的模样。

 

哭笑不得的天平倾斜了，周泽楷终于是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