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和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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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世界上唯一从不为任何事自乱阵脚的存在，大概就是时间了。不管周泽楷多希望时间快一点走到到叶修给他答复的日子，时间仍然走得那么不紧不慢，一秒一嘀嗒。

 

嘀嗒着嘀嗒着，日子就又平静地过去了几天，埋首在大堆思修史纲公共政策之类课程复习中，周泽楷倒也没多少时间真为叶修的答复急得抓心挠肺，最多是被闷得透不过气了，脑子从泡着习题的海洋里捞出来，稍微晃荡晃荡换换思绪，就会有那么几秒飘到叶修身上。

 

他已经很习惯自己闲暇时会想着叶修了——那不是随时随地的，叶修并不占据他闲暇的每一分钟，但是只有叶修的事情不需要他刻意去想，就能自然而然地冒出来。

 

看看手机日历，才发现已经十二月三十日了，这一年的时光所剩无几。

 

按照Z大的惯例，每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全校都会举办嘉年华会，各个宿舍区包括文化广场都将搭起舞台，演出通过学生会审核的节目，有学生的、老师的、学校保安的、食堂阿姨的……学校的柏油路上也将沿路设起游戏或小吃摊，全校学生一起庆祝新年到来，也算是学校让学生在考试周能光明正大地喘口气。

 

周泽楷想找叶修一起去嘉年华会逛逛，却又有点犹豫——现在他们之间的状态，这说不定反而会给对方增加压力。但想和叶修一起逛逛是真的，或者不去逛也可以，年末年初，一年中的大日子，他只是想和对方一起度过，这念头自然无比。

 

周泽楷一边收拾书包一边思考着这件事，离开图书馆走在路上，手插着兜继续思考，想着想着，还没得出结论，就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叶修的画室门前。

 

手还没从大衣兜里拿出来，门却自己开了，紧跟着一个人“砰”一声撞在了他身上。周泽楷条件反射往后退了半步，那个人随着惯性继续往前倒，脚下一个急刹车才算站稳：“哎哟……小周？真巧啊。”

 

“嗯……”周泽楷盯着叶修额前因为一撞一蹭乱了一片的刘海儿，用了比一秒钟多一点的时间决定不告诉叶修。

 

“你来正好，我还说去找你呢，没碰上的话就错过去了。”叶修笑笑，“进来待会儿？”

 

离吃晚饭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周泽楷欣然点头。画室里的空调没开，但并不冷，可能是刚刚关上没多久，他把书包放下，坐在沙发上，忍不住长出一口气——图书馆也好自习室也好，他的思维都绷得太紧了，只有叶修这里丝毫不被打扰，安静放松得像个世外桃源。

 

“啧啧，考试周摧残生命。”叶修连连摇头。

 

“还好。”周泽楷眨了眨眼，发现自己的双眼确实有些干涩，他半仰着头阖起眼睛，手指轻轻按着太阳穴，心里希望这能有些帮助。

 

“眼睛疼？”叶修问。

 

“有点。”

 

“你把手掌根搓热了，趁热度还没散盖眼睛上，会舒服点。”要论眼睛疼这件事，叶修比周泽楷有发言权得多。

 

周泽楷依言搓了几下手，觉得掌根发热了往眼皮上一盖——但不知是不是他速度太慢，几次手盖上去，那点摩擦生成的热量都已经消失了，他只好用被室外温度冻得冰凉的指尖轻轻按压眼皮，觉得冷敷也是个办法。

 

“诶……真是，手拿开。”然后他听见叶修的声音在他脸庞正上方响起。

 

周泽楷下意识地把自己的手挪开，紧跟着另一双带着热度的手轻轻盖住了他的眼皮——力道不轻不重，既能让他的眼皮被传递来的热度烫得暖了，又不会让他的眼睛觉得被压迫。那双手在他的眼皮上轻轻揉了揉，而后就静静地盖着他的眼睛，一动不动了。

 

视线被遮蔽，其他感官就变得敏锐了起来，他听到叶修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气流划过唇齿带出沙沙的声音，像是在为什么下文做准备一样。

 

“学长？”

 

“小周，明天学校开嘉年华呢，对你来说是第一次吧，去不去逛逛？”

 

沉默了几秒，周泽楷抬起手，轻轻握住叶修的手腕，把叶修的手从自己眼睛上拿开。他睁开眼睛，让那对琥珀色的眸子落入自己的视线，认真地开口：“一起。”

 

被握着手腕的叶修无可奈何地一笑：“都这么问你了。”

 

“嗯！”周泽楷的眼睛一下子就亮起来了，晃得叶修急忙挪开了视线。叶修挣了挣，把手收回来，轻咳一声：“本来说找你问去不去的，结果你过来了，正好。”

 

周泽楷完全没打算收敛自己的笑容：“嗯……一样。”

 

“什么一样？”

 

“问学长，去不去。”

 

叶修愣了一刻，全身都不易察觉地放松了，淡淡的笑意在他脸上铺陈开来：“真挺巧呢。”

 

年轻人对疲劳的恢复能力总是比想象中好，周泽楷又闭了会儿眼睛养神，明显觉得干涩带来的疼痛减轻了许多，离吃晚饭的时间还剩半个多小时，他便站起身，默不作声地走到叶修身边去。

 

叶修坐在画架前，一手托着个折叠式的颜料盘，上面挤满了不同颜色的颜料，他另一手拿着根笔，蘸点这个蘸点那个，和着清水匀开一涡，然后把这笔颜色往画纸上一抹。他眯起眼睛仔细看看，便把笔在桶里涮干净，又去调新的颜色。

 

周泽楷在旁边看了半天，只觉得叶修像是在变魔术，画纸上的颜色一字排开，深深浅浅，像个颜色展览会。对方托着颜料盘的手极稳，不然清水恐怕早就把那些颜料混成一团了。

 

“有意思不？”叶修忽然开口，声调以一种愉悦的弧度微扬着。

 

“嗯。”周泽楷点点头。

 

叶修一乐，把笔冲着周泽楷一抬：“你试试？”

 

周泽楷接过笔，对着颜料盘上那几十种颜料犯了难，最后他选了三个截然不同的颜色混起来，往画纸上一抹，顿时乱糟糟灰扑扑的一笔。

 

“啊……”周泽楷有点失望，看看叶修那一排漂亮得好像紫藤花瀑布似的渐变色，再看看自己那一笔，完全是跟上去添乱的节奏。

 

叶修本来还在研究周泽楷画下去的那抹颜色，这会儿听见周泽楷的声音抬头一看，对方那张失望的脸让他笑得手都抖了：“这表情干嘛，挺好的。”

 

“……”

 

“真挺好，真的，这颜色哥都没调出来。”叶修努力忍住笑，拿过另一支笔在手里的颜料盘上点了几下，混着匀开，在画纸上抹下一笔，居然和周泽楷那抹颜色有九分相似，“看，以后这类颜色我就知道怎么弄了。”

 

“……？”

 

“还没想到画什么能用，但肯定会派上用场的，用得合适了，什么都会很出彩。”

 

“……嗯。”周泽楷想象了一下，居然对那副尚不存在的画产生了一丝期待。

 

“还玩不？色彩可比你想得多多了。”叶修挑挑眉毛，“理论上，你把整个地球都涂满了，也不会有相同的两种颜色，所以放心大胆地折腾吧。”

 

“玩！”周泽楷用力点头。他把手里的笔涮干净了，随便又蘸了几种颜色去调。叶修索性换了张画纸，一边看着周泽楷抹出来的颜色一边煞有介事地评论几句，偶尔自己也调几笔上去，同样的有点乱七八糟。

 

画纸，画笔，色彩，线条……这是叶修的世界，他属于这个世界，而这整个世界又属于他。但现在，他第一次主动带了周泽楷进入这个世界，虽然对方对绘画一窍不通，可他用他的方法，把那个世界应有的快乐教给了对方。

 

从未有过的——另一种全然不同的意义上的——周泽楷觉得他和叶修的距离这么近。

 

 

 

吃完晚饭再稍微晃荡会儿，嘉年华会就开始了。事实上这个全校嘉年华没什么开幕式也没什么闭幕式，只是约定俗成似的，晚上六点左右开始，然后会一直热闹狂欢到午夜。走出食堂的时候，食堂前的柏油路上已经一溜排开摆起了摊子，文化广场上的舞台也搭好了，放上了两台大音响，这会儿正放着首英文歌，节奏明快，调子活泼。

 

“过会儿人就多得能挤死了。”叶修顺手接过轻松熊布偶人递来的一串糖葫芦，把上方多出来的冰糖咬下来嚼了。

 

轻松熊给了周泽楷两根糖葫芦，周泽楷一手举着一个，有点不知所措。叶修一看就乐了：“小周你的外貌值都够混吃混喝了？”

 

“呃……没……”

 

“停停，认真你就输了。吃不了的话就……”叶修左右看看，“……那！看见那个人了么！对对就那个，他是专门回收这些小零食的，你就递给他好了，不用说话。我在这等你哈。”

 

周泽楷依言把糖葫芦递给了那个正站在猜谜摊子前喋喋不休的男生，没多想就回到叶修身边去了，留下黄少天举着突如其来的糖葫芦一脸迷茫。

 

“干得好。”叶修拍拍周泽楷的肩膀。

 

宿舍区分A到F六个区，其中F区独树一帜，宿舍楼都绕成环状，中间老大一块空地，就被F区学生拿来做了嘉年华场地。叶修的宿舍就在F区，文化广场的表演还要一小时才开始，他就带着周泽楷上F区去蹭白食了。

 

蹭白食是真的，因为F区的舞台布景是找叶修画的，不少摊子的招牌海报什么的也是叶修设计的，作为回报，叶修在那里基本是横着走，吃的玩的喝的一律免单免排队，连带着周泽楷跟着受到了明星级待遇。

 

“叶学长~来我们这里看看吧？”

 

叶修依言转了头，看见是拜托自己帮画海报的学妹在使劲挥手，反正是闲逛，他就拉着周泽楷过去了。

 

到了一看，是个帮人在手背上用颜料画图案的摊子，旁边贴着一张纸，上面示范了所有可以帮忙画出来的花样——叶修决定忽略那个喜羊羊还是美羊羊——桌子上排着一排颜料，是可选的颜色。

 

“你要给哥画？”叶修把手一伸，笑了。

 

“我才不丢那个脸呢。”学妹吐吐舌头，视线移到了一旁安静的周泽楷身上，“这位同学，要不要画一个？颜料只要打上肥皂洗洗就掉，跨年了嘛图个吉利！”

 

“呃……”没想到话题转到自己身上，周泽楷愣了一下。

 

“你看你喜欢哪种图案咯！现在人还比较少，我马上就能给你画！”

 

周泽楷还在犹豫，叶修却开口了：“小周，画一个呗？我觉得挺好的。”

 

“学长……”

 

“想要什么就说，哥能画的可比这张单子上的多多了。”叶修已经从对方摊子上拈起一根细细的笔，在指间晃了晃，笑得一脸自满，“怎么样？”

 

“喂喂叶学长……不带你这样抢生意的诶！”

 

“没抢啊，这不让人家自由选择呢？”

 

自由个头明明就是作弊啊！——妹子在心里吐槽。光是看看周泽楷那张神情整个亮起来的脸，就知道对方要选谁了。

 

果然，周泽楷一点没带犹豫的，就把自己的右手递到叶修面前了。

 

叶修左手轻轻托住周泽楷的右手，让对方的手背朝上：“画什么？”

 

“都好。”

 

“那我随便了啊。”叶修说着，盯着周泽楷的手背沉思了一会儿，接着就把细细的笔沾湿，稍微挑了点黑色颜料，低下头去一心一意地动笔了。

 

因为低着头，叶修的头发落下去，遮住了周泽楷看向自己手背的视线，于是周泽楷就剩下了近乎本能的触觉——细细的笔尖在手背上灵巧地来回绘动；因为离得近而均匀温热洒在手背上的呼吸；掌心和掌心相贴处的细腻，以及传递而来的体温……

 

这些触感都细细的，极轻，羽毛似的挠得他心里发痒，却又落雪似的让他心里沉静。他的手有点发抖，但叶修稍稍用力就又握紧托稳了，笔下丝毫未停，手背上墨迹蜿蜒。

 

漫长又短暂的几分钟过后，叶修抬起了头：“好了。”

 

周泽楷收回手一看，手背上画着一株梅花枝，点缀着满簇梅花，每朵花都很小，却都画得很精细，花瓣花蕊分明，形态各异，握紧手再松开，就顺着肌肤纹理的拉伸变了形。

 

“很好看……”

 

“好看就留着，一星期别洗手啊。”

 

“……呃。”

 

“哈哈哈开玩笑的你也信？”

 

虽然不至于一星期不洗手，但周泽楷万分小心自己的右手倒是真的，他连把手插进大衣兜都不敢了，还一直把手放在身前，小心翼翼地防止自己的手被蹭到，叶修看在眼里有点想笑，劝说无果之后，任由周泽楷去了。

 

这会儿他们正站在文化广场人群后方等着舞台表演开始，叶修很有经验地告诉周泽楷，Z大的嘉年华因为不知道会闹腾到几点结束，所以没有统一的结束焰火，烟花都会在表演开始之前放，也算是告诉学生们演出开始了要来快来不来拉倒。

 

所以叶修没想着往前挤，烟花还是视野开阔看着好，站太前面看烟花就得使劲仰着头，跟一群缺氧了的鱼似的。

 

“诶……来了来了！看着！”叶修扯了一下周泽楷的胳膊。

 

抬头看去，第一朵烟花已经在空中炸开，是朵红色的球形烟花，不新鲜，却是烟花即将开始的讯号。人群明显骚动起来，一个个都仰起了头，期待着夜空被烟花染得五光十色。

 

第一朵孤零零的烟花过后，就像约好了似的，一朵接一朵的烟花在空中接连绽放。与其说是安排好了按顺序放，倒不如说是有什么放什么的混乱，但就是这种毫无秩序的胡闹，把明明应该黑下去的夜空搅得一片明灭闪烁。就像他们的年纪，一切混乱与胡来都有青春作为陪伴，只留得下快乐，鲜少留下遗憾。

 

周泽楷侧了侧头去看叶修，却发现对方正看着他：“不赶紧看看？那堆烟花挺砸钱的，不过哥已经看了第三年了。”

 

“好看。”周泽楷点头，看着叶修被烟花映得比平时还要明亮的眼睛，那对眼睛变得更像剔透的琥珀石，光影粼粼，清澈见底。

 

叶修有着他所见过最美的眼睛，而且可能只有他见到过。因为此刻，漫天烟花下，毫无保留的放松的笑容，都只有周泽楷看到了。

 

周泽楷忽然很想亲吻叶修的眼睛，不为什么，只是想。

 

他们本来就挨着站，离得足够近，因此他几乎没有任何思考的余裕，唇瓣就轻轻碰上了叶修的眼睛。在他凑近的过程中，叶修一直没有闭眼，甚至眼睛连稍微的眨动都没有，像要确认什么似的固执地看着周泽楷。这份碰触落在眉毛之下那片柔软的地方，他甚至感觉到叶修的眼睛在轻轻颤抖，连带着眼睫轻扑，细软如同蝶翼。

 

“很美。”他的嘴唇贴着叶修的眼睛，轻声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