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和安

第三十六章

 

 

每所学校放寒假的时间，往往取决于那一年的大年初一是哪天。

 

这一年的大年初一在一月底，因此Z大官方公布的放寒假时间是一月二十一日。这意味着绝大多数人都能在一月二十日之前就踏上回家的路，极少数运气非常垫底、选了考试时间安排最靠后课程的同学，一月二十一日也可以收拾行李打包走人了。

 

到了大三，除了死活不过的微积分，叶修的专业课都是平时成绩和最终的大作业设计，因此熬完第一天下午他实际上就解放了。周泽楷则不同，还有一大串统一考试的通识课和小部分专业课在等着他。

 

考完试的叶修明显闲了下来，就连待在画室里都懒洋洋的。周泽楷也不再像之前一样复习，他一向是那种越临考越轻松的类型，因此这几天倒是时常往画室跑。两人一个看书一个画画，又安静又和谐。

 

忽然就从之前不怎么见得着人影又变成了天天从早见到晚，倒好像也没什么不适。

 

 

 

周泽楷急匆匆地推开画室门，卷进一股室外的冷风，甚至他走得近了，叶修都能感觉到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冷气，就好像夏天凑近冰淇淋球一样。

 

“考完了？”叶修转头看了一眼周泽楷，有些好笑，“怎么了这是，考砸了考好了，还是交了卷发现忘写名字了？”

 

周泽楷显然是一路跑回来的，这会儿还在喘着气调整呼吸，不过这不影响他说话：“下雪了……！”

 

叶修微愣，定睛一看，周泽楷肩上和头顶都落着些细细的白色冰晶，薄薄一层像是洒了糖粉，被黑色大衣衬着，细碎显眼。

 

他不由自主地扭头看了一眼窗外：“哥还以为今年不下雪了呢。”

 

“下了！”周泽楷显然和叶修是一样的想法，因为此刻他脸上还带着未褪去的惊喜，脸颊微微泛红，他走到窗边，指了指外面的石砖小路：“看。”

 

叶修依言站起身，凑近了一点儿向外看去，果然小路上已经薄薄铺了一层雪，靠外侧的柏油路因为地热，还没积起雪来。南方的雪少有如北国一样粉尘冰晶似的，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到空气中飘落的雪粒，也难怪叶修在落地窗旁坐了这么久都没注意到。

 

“多好，下雪好过年。”叶修忍不住微笑了，轻声感叹。

 

周泽楷当然没听漏这句话中的喜悦：“学长喜欢雪？”好像有点意外，又好像完全不意外。

 

“喜欢啊，你不也是。”叶修把手插在衣兜里，瞟了眼周泽楷压根收不住笑意的眼睛，“化雪冷得要死我不喜欢，但是雪本身我很喜欢。”

 

泾渭分明，果然是学长的风格。周泽楷点了点头。

 

画室里没有空调，这天又是阴天，照不到阳光的画室冷飕飕的，好不容易捂起来的那点温暖又被刚才周泽楷推开门散了个干净。叶修打了个哆嗦，把自己的外套抓来套在身上，缩着脖子原地蹦了两下，觉得待在屋子里太受罪，于是提议：“小周咱们出去暖和暖和吧？”

 

周泽楷掸了掸肩膀上还没化掉的雪粒：“好。”

 

刚一踏出楼门，叶修就被飞旋而下的雪花铺了满脸，冰冰凉凉，到是有点像下小雨。有些雪粒直往他眼睛里钻，他把手遮阳棚一样搭在眉毛下，眯着眼睛打量四周：“还不小呢，一直下的话明天估计就全白了。”

 

周泽楷点点头，忽然就冲着叶修的脖子伸出手，叶修一愣，大衣领子被对方揪个正着，过了一秒才反应过来——周泽楷是帮他把大衣扣子解开再扣一遍，他自己不知道怎么回事，错手把扣子扣错了扣眼，结果歪歪扭扭的领口处露了一大块，脖子整个儿让雪糊了一趟。

 

重新扣好之后脖子及锁骨得到了保护，周泽楷还帮他把大衣领子竖了起来，免得让雪从后领钻进去。手指理了理竖起来的衣服领子，拇指浅浅划过叶修的侧脸。

 

叶修眨了眨眼：“小周，你刚才是不是叹气了？”

 

周泽楷摇摇头，要多无辜有多无辜。

 

“真没有？我好像听见你‘唉……’的一声啊。”

 

“没。”

 

“诶我听错了？”叶修觉得不应该，刚才他听见那一声叹气要多悠长有多悠长，满满的无奈，满满的感慨，他觉得从内含情绪上看挺符合身边这位的。

 

周泽楷跟着叶修有一搭没一搭沿着人行道走，这会儿偏着头想了想：“我没叹气，不过……好像，学长叹气了？”

 

“啊？我？”

 

“嗯。”

 

“不应该啊。”叶修拍了拍右手背上的雪，“没叹气的理由。”

 

“我也没。”

 

在无关紧要的问题上花时间不是叶修的风格，他已经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别的地方：“诶诶小周，看，树枝上都有……小周！”

 

因为被叶修叫了一声，周泽楷习惯性地稍稍转过脸听叶修说什么，一个没注意，被一簇稍低的树枝扫了个正着，积在上面的一层雪全掉在了他头顶。

 

叶修哭笑不得地伸手掸掸他的头发：“刚想跟你说树枝上都有积雪了。”看看周泽楷一脸迷茫又无辜的表情，他又忍不住乐了：“你这样让哥想起来件陈年旧事。”

 

“嗯？”

 

“很久，很久以前~”叶修显然心情很好，说话的语调就听起来分外欠揍，“某个冬天，下了好大一场雪，有一对儿双胞胎不想在这种天气还待在屋子里，就溜到花园去玩雪。”

 

“花园里有棵小树，上面落满了雪，双胞胎里的哥哥就对弟弟说，我们在树下堆个雪人吧，让弟弟去树下垒雪球，他去找找树枝小石子，去厨房摸个胡萝卜来什么的。”

 

“又淳朴又天真的弟弟……啊，那时候还那样，现在已经变得又别扭又暴躁了，唉，长歪了长歪了……”叶修啧啧摇头，一脸惋惜，“继续，弟弟就照哥哥说的，挨着树根开始滚雪球。然后现在问个问题，你觉得后来发生了什么？”

 

叶修笑呵呵地给周泽楷抛了个问题，周泽楷没想到听故事还自带提问系统，愣了两秒后认真地思考起来，过了会儿诚实地摇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就猜呗，或者你要是哥哥，会怎么做？”

 

“我？……嗯……找到很多，带回去。”

 

“所以你是小周。”叶修摆出一张严肃的脸，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整幅表情压根绷不住笑，“好吧不逗你了，你再想估计也想不出来……答案是，那棵树树枝哗哗一晃，积雪全掉下去了，把弟弟盖了一头一脸。”

 

周泽楷默然不语地看着叶修。

 

叶修一脸诚恳地看着周泽楷。

 

“噗。”先绷不住的是周泽楷，想象着小时候的叶修偷偷绕路回去爬上树摇晃树枝的模样，他终于笑出声了。

 

“你要是能看到弟弟的样子，肯定不会笑得这么矜持。”叶修跟着破功，笑得有点厉害，几乎弯下腰去，只得一只手搭着周泽楷的肩膀，“一开始都让雪给砸傻了，那简直……哈哈哈哈……”

 

“后来呢？”

 

叶修的眼珠子转了转：“后来？……后来哥哥被恼羞成怒眼角都泛着泪花的弟弟无差别地毯式追杀，然后两个人被管家发现了，一起拎回屋子里罚站面壁打手心，附带写检讨书。”

 

结局不那么美好。周泽楷点了点头。

 

“当然，检讨书哥哥是抄弟弟的。”

 

“……弟弟。”周泽楷说了这两个字后就憋了半天，终于说出了自己所能想到最贴切的形容：“好可怜。”

 

叶修笑得更厉害了，边笑边拍周泽楷的肩膀，连说周泽楷挺有前途。

 

又溜达了一会儿，休闲食堂都开门了，无事可做的两个人干脆钻进食堂吃饭去，结果也不知道老天干了什么，总之他们吃完饭出来的时候，天上飘下的雪骤然变大，地面上已经积起了一层薄薄的白。

 

叶修从旁边的灌木丛上挖了几捧雪到手心里，握着捏捏造出个雪球来：“这架势，今天下午就能打雪仗了。”

 

“好。”下午考完试才四点，那时候天应该还没黑，可以玩——周泽楷这样考虑着，点点头。

 

“其实现在也能玩……诶，小周你玩过么？就拿雪球打路人甲乙丙制造混乱看热闹的那种？”

 

周泽楷摇了摇头，然后他就看着叶修脸上露出种似曾相识的笑容。

 

——是和什么时候很像？

 

周泽楷还在努力搜刮脑子里的记忆，叶修已经一个雪球扔出去，食堂门口人群密集，闭着眼睛都能砸到人。一个学生不幸中招，把后背的雪掸了掸就往自己身后看：“我靠你干的好事吧？”

 

“哥就是运气好。”叶修小声说，迅速换上一副围观群众的表情，手又悄悄地捏下一捧雪来。

 

无辜的学生二号遭受了来自己方同伴的攻击后毫不示弱，也随便捡了捧雪打过去，准头不好，命中了另一个无辜的路人。

 

遭难的路人表示我操你大爷有种光明正大来战——食堂前的雪球混战就是这么开端的。到后来没被殃及的群众干脆也加入进去了，不分敌我不分阵营，随便打随便扔，混杂着各种稀奇古怪的口号，周围路过的学生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这就叫一个雪球引发的雪案。”始作俑者悠哉地站在混战外围，一边看热闹一边评价。

 

周泽楷终于想起来了——很久之前，叶修就是带着那种笑容拍了拍他的后背，然后给他贴了张巴掌画，事不关己一样扬长而去。

 

叶修不常搞恶作剧，那简直像是有个开关，碰到关键字自动开启。周泽楷默默记下了“下雪”这个关键字，提醒自己要注意别被叶修也盖一脸雪下来。

 

从休闲食堂祸害到月牙楼门口，叶修到底是露了馅，被砸的路人甲拈了个雪球转过身，正看见跨前一步挡住叶修的周泽楷。

 

“小周，剧本错了，这时候不应该英勇地跨出去的啊……”叶修长叹一声，悄悄拉住了周泽楷的手，“我说跑就往右跑……三、二、一……”

 

“接招！”

 

“……跑！”

 

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冒出，周泽楷头一偏躲过雪球，立刻就被叶修拉着往右狂奔。两人绕着Z大历史上最伟大也最出名的老校长雕像转了好几圈，让无辜的校长先生帮忙挡了数个雪球，然后就转了向往路左边跑，看准时机奔过马路，险些撞上一堆自行车，留下一片“我去！”“靠！”“吓死人了！”的此起彼伏。

 

“卧槽还追呢！”叶修往后看了一眼，路人甲同学追得热血沸腾，丝毫不放弃，也算是叶修倒霉，一砸砸在这么个死心眼的哥们身上。

 

周泽楷默默地攥紧了叶修的手，稍微把速度加快了些，拖着叶修一路笔直地跑过图书馆。

 

“不行！转……右边！”叶修被拖得上气不接下气，从牙缝里挤出两句指示。

 

周泽楷顺势向右，钻进了东二教学楼的后园。

 

“左！进去……”

 

两个人钻进地下自行车库，小心翼翼地弯弯绕了许久，终于从另一个口钻了出来。周泽楷定睛一看——他们居然直接钻到图书馆来了！

 

叶修双手撑着膝盖在他旁边直喘气，一张脸早跑得通红，头上身上落得全是雪。周泽楷怕雪化了着凉，赶紧给叶修拍了拍头发，结果就见叶修一扭头看着他，脸颊涨红，眼里亮晶晶的：“有意思不？”

 

周泽楷从没见过叶修这个样子——他意识中的叶修总是懒洋洋地提不起精神，比起活泼外向之类的形容词，更偏向安静。但现在叶修一边喘着气一边笑着看他，眼睛都笑得眯成个月牙，忽然就看起来……十分的有活力。

 

因此他愣了两秒让自己适应这样的叶修，然后点了点头：“有。”

 

“等……等气儿喘匀了……”

 

“别，凉。”

 

叶修依言暂时闭了嘴，专心致志地调整呼吸，这花了他不少时间。等叶修终于又能站直了均匀呼吸，他开口了：“有意思就接着玩，难得下个雪，上次干这个都好久了。”

 

“嗯。”

 

“万一被发现了小周你可得带着我跑，刚才你那速度够赞。我上回被发现了，跑不过人被围攻，最后浑身上下都是雪……”叶修望天。

 

周泽楷轻声笑了，把仍然没放开的手攥得紧了点：“放心。”

 

 

 

“小周！快！这边这边！这个近路全校知道的保证不超过五个人！”

 

周泽楷急匆匆地跟着叶修钻进小路，踩着一地雪往前跑。

 

玩过头了乐极生悲，刚才要不是叶修忽然想起来看看时间，他连这赶到考场的十分钟都要没了。

“没事没事绝对赶得上，这可是……机密通道……啊……”

 

周泽楷扯了一下叶修被树枝勾住的衣领：“别急。”

 

“你要迟到我可罪过大了……”叶修嘀咕，“行了！看见了吧绕过去就是西一，跑就好了……喂拽我干嘛！”

 

周泽楷一边拉着叶修往考场跑，一边见缝插针地甩了“送考”两个字过去。

 

跑到教室离考试还差两分钟，没时间对这种狂奔行为发表任何感想，叶修急忙把周泽楷推了进去，拍拍对方的后背说声加油。

 

“考完……”周泽楷却开口了。

 

“继续呗？”叶修替周泽楷把话说了。

 

“嗯！”

 

 

 

*关于叶修小时候对叶秋干的好事，其实是我爸爸在我小时候对我干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