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和安

第五章

 

 

“叶修你妹出来出来出来出来出来——！！！！！”

 

当叶修提溜着食堂打包的晚饭爬上宿舍楼梯的时候，他老远就听到了一个富有标志性的声音，这声音的出现在大多数情况下都让他头痛，而现在则让他有一点想笑。

 

拐过楼梯口，果然看见黄少天正起劲地捶着宿舍门，鉴于宿舍里空无一人，当然没人会来给他开门了。

 

“喂，门捶烂了算你的啊。”叶修都懒得伸手去拦黄少天，因此他也就在黄少天两三步远的地方站定，老神在在地提醒了黄少天一句，对方听到这话噌一声跳起来转体一百八十度，指着叶修的鼻子就开始大叫：“卧槽你怎么从外面回来的平常你这会儿不都在宿舍里呢还以为你关着灯闷头睡大觉装听不见我呢！”

 

“用得着装吗，你十句话里都不一定有一句是能听的，哥自动过滤。”

 

黄少天说话的语速总是很快，而且肺活量相当好，因此能做到一次说出一大串话不打标点不打结巴不用喘气。初次听他说话的人大都会被连珠炮砸得晕头转向，就连叶修在刚认识黄少天的时候，都不可避免地因为不适应语速而在理解上落了半拍，导致初期二人抬杠贫嘴他输多赢少，然而随着越来越习惯，叶修一句一戳心的嘲讽能力终究是压过黄少天数量有余质量不足的语言攻击。

 

“等会儿问你话呢！别急着进去！”眼看着叶修就要无视自己掏钥匙开门进屋，总被关在门外的黄少天条件反射抓住叶修的胳膊。

 

“有话进来说，在外面喂蚊子啊？”

 

黄少天摸摸鼻子，跟着叶修身后进了屋。叶修的宿舍一片漆黑，按亮电灯开关之后就看见叶修桌子椅子上堆满了画纸画笔，还到处都沾着干掉的颜料。地上放着只水桶，里面的水一片浑浊，插着五六只画笔。画架支在宿舍正中，占据了大半空间。

 

“我说你这也太乱了吧？这要换了我，肯定住不下去！”黄少天环视一圈，习惯性地对叶修乱七八糟的个人领域评头论足起来。

 

叶修瞟了黄少天一眼：“说得好像你自己收拾宿舍似的。”

 

“我怎么没收拾了？平时被子我都自己叠，还扫扫地呢！”

 

“然后让喻文州给你再过一遍是吧？谁不知道你扫地就沙尘暴。”

 

“我……”

 

“成成别废话了，有话快说，哥一天没吃饭了饿脱了都。”不知是不是最近太累，再和黄少天喋喋不休下去叶修觉得头疼，于是他举起一只手，截住了黄少天的话头。跟着一端饭盒就坐到了梯子杆上，打开饭盒一阵甜辣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是食堂最大众化喜闻乐见的宫保鸡丁盖饭，不过从里面鸡肉的比例来看，叫宫保葱丁说不定更恰当。

 

掰开塑料筷子，左手托住饭盒，叶修捞了一口浸着红油的米饭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仰头看着黄少天，到真的耐心地等黄少天开口。而黄少天呢，本来气势汹汹地跑来找叶修想掐着他的脖子问出个子丑寅卯来，可一看叶修这老神在在的样子，又觉得话都被堵在了嗓子眼里，出不了口。

 

叶修可没在乎黄少天那复杂的内心活动，他脑子里想的却是周泽楷——嗯，和黄少天比，周泽楷那孩子就是让人省心，话不多，安静，老实，勤快，而且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完全不用费劲儿猜测什么话中话。

 

 

 

那天把名字告诉周泽楷之后，周泽楷也很认真地告诉了叶修他的名字——虽然叶修其实早就在校园卡上看到了——然后两个人就算是认识了。认识之后，叶修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拖着没什么事的周泽楷来给他帮忙，往那一长廊上面挂新一批的画作，同时把以前的画拆下来，排好收好。这种精细活儿照理说叶修不会假手他人，但周泽楷浑身都散发着一种让人信任的气息，一向对自己识人眼光信心爆棚的叶修自然是启用了这位免费劳动力，两人一起忙了整整一上午，过后叶修一顿午饭就把人打发了，食堂的辣子鸡丁和清炒莲藕。周泽楷看起来却没什么不满，相反似乎非常高兴自己能帮上叶修的忙，唇角一直噙着淡而腼腆的笑意，看得叶修竟然都有点不好意思。

 

“学长……”两人在食堂面对面坐下来，开吃，周泽楷夹起一筷子莲藕，想了想，开口问，“叶秋……不用了？”

 

“嗯？什么不用了？”

 

“……名字。”

 

叶修嚼了嚼，把嘴里的饭咽下去：“是啊，以后都是叶修了。”看看周泽楷一脸认真，挑挑眉毛笑了：“怎么，哥本名不好听？不好听也没辙，只能用着了。”

 

周泽楷大力摇头，连带着筷子上的藕都晃了几晃，颤巍巍差点又掉回餐盘里：“画是学长的，名字……无所谓。”想想，又补了一句：“叶修……没有不好听。”

 

然后就看见餐桌对面的学长被一筷子辣子鸡丁呛了嗓子，周泽楷慌忙站起身跑到零食柜台去买了杯鲜橙汁给叶修，刚把鲜橙汁放到桌子上，叶修却一手抬起来拼命拍着他的肩膀，一边呛咳着，一边笑着说天呐小周你太可爱了，眼角都带着点泪花，也不知道是呛的还是笑的。

 

周泽楷被叶修这句可爱弄得不知所措起来，脸都红了，手指下意识地动动，嘴唇开开合合，却想不出有什么这种场合可以说的话，最后他默默地坐了回去，指了指桌子上的鲜橙汁示意叶修赶快喝掉。

 

叶修笑够了，气儿顺了，老实不客气地拿过鲜橙汁喝了一大口，抿抿嘴，开口：“小周，谢谢。”

 

周泽楷这时已经全神贯注盯着餐盘里的饭菜，死活不敢抬头看叶修，只是又摇摇头表示别在意不用谢，然后就低着头猛吃。因此他也就没有看到叶修说这句话时的神情——或许还有点总也甩不掉的懒散，可是一丝戏谑也没有，那双眼睛里是全然的认真。

 

 

 

“叶修，你真跟嘉世掰啦？”黄少天纠结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单刀直入地询问最快。

 

叶修抬抬眼睛，一脸无辜，腮帮子还微微鼓着：“网上也好圈子里也好，都说得挺清楚的吧？”

 

“别装蒜啊！谁问你这个了？”黄少天想拍桌子，一看桌子上没地儿下手，急得他四处找，最后只能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我要信网上那群鬼话我干嘛跑过来问你？……我去你能不能别吃了你少吃一口会死啊我都快急死了好么好么好么！！！”

 

“少吃一口，哥就饿死了。”叶修慢条斯理地回答，这回倒是意识到了黄少天打破砂锅的决心，于是叹了口气把筷子放好，盖好饭盒盖子，双手捧着放在大腿上：“行行，赶紧问，说了半天全是废话，你那么有空？蓝雨截稿日没几天了吧？”

 

“我早交稿了，文州画插图呢。”黄少天撇嘴，“网上说你故意拖稿态度恶劣，稿件质量低下敷衍了事，和嘉世单方面毁约解除合作关系……骗鬼呢，当年嘉世要没有你，能打得起现在的名号？圈子里大家熟人都快吵翻天了，你倒好，本来就没手机，邮件也不回，QQ也不上，人间蒸发啊？到底怎么回事，你得给我说清楚了，不说清楚我可就不走了啊，睡你这！”

 

叶修耸耸肩：“哪儿那么多事，理念不合，一拍两散，就这么简单。”

 

“简单你个大头鬼啦你这等于什么都没说吧？！”

 

“真没别的了，反正我其实早晚都会离开嘉世，难道我还非得说个被嘉世潜规则宁死不从结果被扫地出门的狗血故事？”叶修摊手。

 

黄少天认真地想了想：“换谁说都行，就你说我绝对不信。”

 

“那不就得了？赶紧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哥要吃饭，吃完饭还得去专业教室，没空搭理你。”叶修摆手，赶苍蝇似的把黄少天硬是推出了宿舍门，也不管黄少天在那跳脚，回去坐下继续吃饭了。而黄少天跳脚了一阵子，也终于是撇撇嘴，打道回府了，喻文州还在等他消息呢。

 

 

 

“诶呀。”叶修自言自语，摇了摇头，“怎么还能闹这么大事儿呢……看来有的忙了啊。”

 

拖稿，稿件质量低下，敷衍了事，单方面毁约……哪一条都是大忌，几条加起来，即使叶修是达芬奇再世，也绝没有哪家敢接他的画稿了。就算知道叶修和嘉世渊源的人会对此质疑几句，可到底敌不过悠悠众口，在舆论导向上，嘉世占了绝对的优势。

 

原因？叶修仿佛知道，不过他没细想。

 

犯的着吗，和哥多大仇啊，哥可还是个草样年华的大学生呢，祖国的花朵和未来啊！

 

 

 

周泽楷不常上微博，也不常上人人，QQ都很少用，他用得最多的是微信——周妈妈买了新手机后迷上了微信，撺掇着周爸爸和周泽楷也一人下了一个，建了个微信群，喜滋滋地每天在群里发各种生活图片，搞笑八卦，或是透过微信对周泽楷嘘寒问暖，虽然时常只能得到儿子的“嗯”“很好”“放心”等词汇，周妈妈依然乐此不疲。

 

手机叮咚一声，显示接收到一条新消息，打开来看，却是一段微博热门话题截图：[叶秋毁约嘉世？！新生代画家职业素养令人忧心？]再一看，里面摘录了几段刘皓——叶秋在嘉世的编辑——的话，说叶修故意拖稿，为难编辑，耍大牌派头，嘉世早就非常不满，但念着合作多年一直忍让，直到叶秋毁约，非但拒绝完成工作，甚至开始抄袭，嘉世这才忍痛决定结束和叶秋的合作关系……

 

跟着下面是周妈妈的话：泽楷啊，这不是你很喜欢的那个画家吗？这事妈妈今天才在朋友圈看见，怎么回事啊？

 

周泽楷没去管自家妈妈的疑问，他握着手机，把这条消息看了好几遍，接着赶紧开了电脑开微博，果然一看，热门话题榜首就是这条消息。点开看里面的内容大同小异，有不少网友在质疑消息真假，也有不少人谴责叶秋表示自此粉转黑路人转黑。

 

周泽楷不是没好奇为什么叶修不再用叶秋的名字，但叶修不说他也不问，可他没想到原因居然是这样。不是叶修不想用叶秋的名字，而是被迫放弃了这个名字。

 

叶秋俨然已经被扫地出门了。

 

周泽楷觉得自己坐不住了，他想去找叶修，想问叶修这件事是怎么回事，他不相信那些舆论，而且为那些舆论的存在感到愤怒。

 

那天，周泽楷问叶修，还能不能看到他的画。

 

叶修那时仰起头笑了，阳光从月牙楼侧面的玻璃幕墙洒下来，映得叶修的笑容潇洒又骄傲：“那当然了，画画这种事，一辈子也不会腻啊。”

 

新生代的美术天才，绘画雕塑无一不能的多面手，以及用尽身心爱着艺术的纯粹热情，这些形容都是叶修，也都只有叶修当得起。

 

周泽楷只是想告诉叶修，他相信他，不为任何事，不为叶修的身份，也不需要叶修解释任何一句话。

 

周泽楷站在叶修这一边，不是表态，而是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