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和安

第二十四章（下）

“当时的想法其实挺简单的，真没有想着自己能做到怎么样，或是希望做到怎么样，哪一步。”叶修单手托着腮，“那会儿就想，画画，赚钱，生活费，学费，把日子过下去，一步一步走。说实话，也是那时候我才发现，生活真的不容易。”

 

周泽楷默默地点了点头——他明白叶修所说的生活不容易，但是还没有办法像叶修那样体会得很深，因为他的家庭普通而幸福，所以他以一个小孩最平凡的方式长大。或许这样不出彩也不特别，他不会额外得到什么，但也绝不会失去什么。

 

在叶修那时候的年纪，他所想的也无非是学习，或是无法很好地与人交流的苦恼罢了。至于生活，过日子，赚钱，这些事情离他都显得太过遥远。

 

“但是就在我刚上高中的那一年，沐秋得到了一个消息，对于像我们这样只在小杂志上写写稿画画插图的人来说，可以说是一个绝好的消息。”

 

“那一年……”周泽楷一直在心里默默地计算着时间，因此他已经想到了些什么，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是。”叶修看着周泽楷的表情，知道对方也想起来了，“那年，举办了首届新芽赛。”

 

 

 

“叶修！叶修！！！”

 

除了捡到发着高烧的叶修那天，苏沐秋很少再这么大声又激动地喊叶修的名字。因此当叶修踏进家门时，看着“噌”一下就冲他蹿过来的苏沐秋，他下意识地就觉得发生了大事。

 

“怎么，沐橙交男朋友了？”

 

“啥？！男朋友？我怎么不知道！沐橙回家也没跟我说啊！”苏沐秋立刻瞪圆了眼睛，一脸惊愕地看着叶修，过了会儿一把抓住叶修的肩膀，一脸焦虑：“叶修！你怎么知道的！为什么沐橙和你说男朋友的事情都不和我说！难道还怕当哥哥的去揍那死小子么！！！”

 

叶修嘴角一抽，把苏沐秋的手从肩膀上拎下来：“苏沐秋大大冷静点，我是问你呢，沐橙有没有男朋友我怎么知道？就算有，看你这架势也肯定不告诉你。”

 

“哦……哦……不是真的有男朋友了啊……”苏沐秋舒了口气，下一秒一口气又提了上来，“等会儿叶修你什么意思？！什么叫有男朋友也不会告诉我！！！沐橙才不会这样对我！沐橙一向都对哥哥毫无隐瞒的！”

 

“是是是沐橙最喜欢哥哥大人了，哥哥大人最高，哥哥大人最棒。”叶修面无表情地拍了拍苏沐秋的脸，手一用力掐着对方一块脸颊肉向外拉扯，“那现在最受妹妹爱戴的苏沐秋哥哥大人，能不能告诉我，你刚才那么激动是怎么了？”

 

苏沐秋把叶修的手拍开，眨了两下眼睛，歪着头回忆了半天，这才一敲掌心：“都是你打岔！我刚才是想说，今天杂志社的编辑告诉我，预定有个面向新人作者的比赛。”

 

“然后？”叶修放了书包，拎着杯子给自己倒了杯水，他渴着呢。

 

“这个比赛面向群体不仅仅限于那些已经出版作品的作者，普通的群众和新人也可以，分文字组和绘画组……全国范围内的比赛。”苏沐秋一边说，眼睛一边闪闪发亮，“现在消息还没放出来，但是说过几天就会开始宣传了！我能感觉到，这次很正式，是要来真的了。”

 

“所以，你想……”

 

“参赛吧叶修！我和你！这是机会啊，你不觉得么！如果能获得名次的话，说不定就能接到报酬更好的约稿了！那样的话，沐橙就能真的无忧无虑地继续学业了……现在她老是和我吵着说也想去打工，我不想让她和我们一样辛苦。”

 

苏沐橙这一年初三，也即将参加中考，过了初中，就不再属于义务教育年限，学费和各类杂费会骤然增多。何况上了高中之后，花样年华的女孩子，总会有意无意地和同学朋友进行比较，苏沐橙一直是个节俭的女孩，但苏沐秋无论如何也舍不得让妹妹因为节俭而受委屈，十六七岁的女孩子正是美好的年华，好好打扮，专心学习，无忧无虑，那才是苏沐橙该有的生活。

 

参加比赛，获得名次，要的却并不是出人头地，也并不是想炫耀什么，或是满足什么，最初所想的，也不过是拿到奖金，得到更高级的约稿，获得更好的报酬，用自己的才能赚更多的钱，让他们的生活简单一点。

 

叶修放下水杯，没多说话，只是伸出右手微微举高了些。苏沐秋会意，向叶修跨了几步，同样伸出右手，而后两人的手掌准确无误地拍击在一起，“啪”的一声回荡在不大的屋里。两人都扣紧了手指，把对方的手紧紧地握住了。

 

“其实想参赛，不止是钱，还有一个原因。”苏沐秋没松手，忽然静静地说。

 

“嗯？”

 

“你甘心自己的才能一辈子被埋没吗。”苏沐秋轻声说，把叶修的手又攥紧了些，“我不甘心，你也不，我们是一样的，对待自己的梦想，永远都是最骄傲的姿态。”

 

“所以哪怕机会再渺茫，也想证明给自己看。我已经很久没有谈过梦想这个词了，但它一直都没有褪色过，我也从来没有放弃过。”

 

“这种事情不可能忘的吧。”叶修回握过去，感觉对方的手心热极了，渗出些汗来，把两人的手掌都粘得有些黏糊糊的，但他没有松手，“那就一起了。”

 

他似乎听到心底的梦想苏醒的声音——梦想或许会被现实暂时催眠，暂时沉睡，却从不会真正死去，只要一点点声响，就足以让它以美丽如初的姿态醒来。

 

 

 

“我们运气很好，赶在首届比赛很多规章制度还没成熟的时候，这让我们捡了不少便宜，比如绘画组的绘本不要求全部是画手独立完成，可以采用其他人的脚本，然后算作两人的共同作品。文字组的短篇小说组字数限制也不多，还能自由选题，不像现在有主题规定了。”

 

这已经是新芽赛举办的第五个年头了，叶修可以算是这项比赛当之无愧的前辈——因为是面向新人，所以每个人参赛资格最多只有两年，而他在两年都捧回了所在组的冠军奖杯，以及作品人气总评选的两次第一，这项记录至今还无人打破。

 

周泽楷安静地听着，点头，思绪却飘到了别的地方。

 

叶修不说，他几乎看不出叶修曾经是少爷身份——虽然叶修没有明说，但是从那只言片语透露出的信息中，非常明显地表示叶修家非富即贵。

 

曾经的叶修是个小少爷，家里有女佣，接受精英教育，住在别墅里，上下学有专车接送——是离周泽楷的想象很远的生活。就像叶修自己说的，他的双胞胎弟弟才是那种环境下培养出的正常类型，典型的高富帅。

 

但这样的叶修，却在初中都没念完的时候就离家出走，从善如流地适应了潮湿的底层房屋，漏水的天花板，公用的水房厕所，甚至学会了一点一滴抠门地计算水费，讨价还价地买菜，隐瞒年龄打工赚钱。

 

在和他之前所生活的大相径庭的环境中，叶修就那样继续生活着，甚至可以说，他很快乐。

 

或许对于叶修而言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但周泽楷只知道，他比他所想象的还要敬佩眼前这个人。

 

有多少人喊着追逐梦想在所不惜的口号，却在现实的第一份挫折面前就铩羽而归，还肆意地宣扬着自己的不幸与不易。叶修从不说自己的梦想，只把它放在心里，平静又坚实地向前走去，一刻不停。

 

世界这么大，他有多幸运才能喜欢上叶修。

 

“所以那时候，我的绘本……脚本作者都是苏沐秋。挺奇怪的，明明是合作，两个人的名字也都在，却没什么人记得他，可能是因为当时去领奖的是我吧，那会儿沐秋在书店打工呢。”

 

 

 

“用水彩么？”叶修翻着苏沐秋递给他的几张草稿纸，上面用铅笔写着脚本——不得不说，苏沐秋文字功夫的确一流，几行简单的字就能让叶修在脑子里把画面勾勒出来。而且苏沐秋行文节奏感极好，甚至连分镜的问题都给解决了。

 

不过叶修还是对苏沐秋提出用水彩来画有些意外。

 

“水彩！我有预感，你画的水彩绝对和这个脚本很合！”

 

叶修瞟了一眼兴致勃勃的苏沐秋：“我好像没答应你要用你的脚本吧？”

 

“良心呢叶修……”苏沐秋又捂住了心口，拿出泪光点点娇喘微微的扮相，“供你吃，供你住，衣服破了给你补……你连用用我写的脚本都嫌弃……我拼死拼活是为了谁啊为了谁！”

 

“为了你通向戏剧女皇的道路。”如今这种雅称戏剧派俗称不要脸的攻击对叶修造成的伤害已经大大削弱了，人都是会成长的，当叶修越来越能抵御苏沐秋的攻击时，也意味着他本人的内心越来越强大。

 

“说好的逗逗就脸红跳脚炸毛的小少爷呢……”苏沐秋撇了撇嘴。

 

“那是谁啊明显和这间屋子画风不对。”叶修一点儿不带犹豫地把过去的自己扔了个一干二净。

 

“啧……还是沐橙乖。”怀念了一下自家妹妹，苏沐秋往沙发上一坐，挨着叶修挤过去，“说正经的，用水彩吧，这个脚本拿铅笔画就可惜了，我都看出来了你不可能不知道。”

 

叶修沉默不语地又把脚本翻了一遍，轻轻叹了口气：“买盒水彩又是钱，水彩纸更是钱，还有笔。”

 

“又不是买不起。”

 

“是买得起。”叶修说，眼睛仍然盯着脚本看。

 

苏沐秋知道叶修的意思——如果参赛的话，势必要腾出时间去画作品，而且要精心地画，努力做到最好，那样画材的消耗会变大不说，要从他们本来就已经很紧凑的时间安排里再挤时间出来，就可能不得不放弃一些工作时间。

 

支出增加收入却减少，听着就虐。

 

“别操心了，总会有办法的。”苏沐秋揉了揉叶修的头发。

 

叶修转了头，淡淡地看着苏沐秋——对方的神情很坚定，一副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的架势。虽然怎么看怎么不靠谱，他却忽然觉得，也许苏沐秋真的有办法，也许自己放开来画一次，也真的没问题。

 

“什么办法？”不过他还是得问一句。

 

“外边巷子那个小卖部最近方便面批发打折呢。”苏沐秋一脸正直。

 

“……简单粗暴而实用。”叶修点了点头。

 

于是那阵子两个人还真的开始了以泡面为生的日子，偶尔往面里加点榨菜或者老干妈，再不然撕点菜叶子或者火腿肠扔进去——很巧，火腿肠批发价也不错——到了后来，泡面实在是吃得快吐了，两个人就越来越无聊，开始把不同口味方便面的酱料包混在一起泡汤喝，或者把面煮熟了直接拌老干妈香菇酱吃。

 

“泡面一生黑。”苏沐秋评价，“我算是知道什么叫七年之痒……如花美眷敌不过似水流年……”

 

“一生黑就快别吃了，拿出去喂猫。”其实叶修也快被泡面吃吐了，但是看着苏沐秋和他一样不爽，他莫名就爽了起来，连带着好像泡面也不那么难吃了。

 

“我觉得猫都不吃。”苏沐秋挑起一筷子弯弯曲曲的面条，怎么看都觉得透着一股子病态的粉白色，再看看碗里那跟肉色丝袜的颜色没两样的面汤——还浮着点点油星——他顿时觉得自己弱爆了。

 

不是他不能吃苦，实在是连续攻击威力叠加，破解不能啊。

 

“好了苏沐秋大大，明天换老坛酸菜味儿的？”今天的方便面是香菇炖鸡，叶修也不喜欢这寡淡的味道。

 

“叶修，你心脏了。”苏沐秋最受不了老坛酸菜的那股味。

 

“跟你学的。”

 

“说啥呢喂喂，看看我的心，水晶般剔透纯洁，在阳光下，那折射出的光都是一道彩虹……”

 

“那是沐橙，不是你。”叶修赶紧打断苏沐秋的戏剧吟唱技能。

 

“我去叶修你胆儿肥了啊……”

 

“哟，别激动，别激动，当年你跟我说不能在餐桌下面踢人小腿的……喂你面汤撒了！撒你身上了你行不行啊！”

 

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地过去，一边被泡面噎得好像嗓子眼里都泛着一股子塑料味，一边却也在努力地画着苏沐秋的脚本，那个故事最初没有名字，是画好后，两个人商定了很久，才决定的作品名。

 

 

 

“……持伞之夏。”周泽楷轻声说。

 

“是啊，本来叫夏天撑着一把伞不就得了，他非得给扭出这么个名字来。”叶修翻了个白眼，“但是一想四个字少还好写，那就这样吧。”

 

“持伞之夏……比较好。”

 

“嗯，别的不说，文字上的事情他还是靠谱的。”叶修抱着膝盖笑笑，伸出右手比划了一下整间画室，“你就把他放在屋子里，他自个儿呆不住，没一会儿就得开始折腾，最后能自导自演出来一部搞笑剧。”

 

周泽楷想了一下那个场景，跟着笑了。又想了一下自己，觉得自己应该只有演默剧的份儿。

 

“后来的事情没什么可说的，就参赛了，然后拿奖了，他比我还激动，折腾到半夜都睡不着，非得把我也拉起来，絮絮叨叨一晚上，后来我干脆趴他身上了，直接睡着了事，反正我听没听压根没区别。”

 

“应该高兴。”周泽楷记得持伞之夏，那是让叶修被嘉世签约的契机。当时嘉世甚至慷慨地辟出很多版面，专门刊登这份获得冠军的作品，他自己也翻来覆去地把这个故事看了很多遍。

 

“当然高兴，怎么能不高兴呢。”

 

“我也……很高兴。”

 

“诶？”

 

“那之前……就很喜欢，学长的画。”所以他那时，真心实意地为叶修高兴。

 

“真早啊小周……”叶修意外地轻叹一声，“标准的脑残粉。”

 

“嗯。”

 

“然后他非送了我那杯子，说是什么得奖的礼物，我当时就觉得，世界上没有比那更丑的杯子了。”

 

可即使这样，也一直用了那么久。

 

 

 

“这啥……”叶修努力地分辨被抵到自己鼻尖上的白色物体。

 

“杯子啊。”

 

“你确定……这玩意儿是杯子？多少钱买的？”把那玩意推远了点，看清楚貌似是个白色的陶瓷制品，至于是什么，反正不像个正常的杯子。

 

“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因为这我做的！”苏沐秋把圆咕隆咚像个歪扭木桶一样的陶瓷杯塞给了叶修，“感激涕零地收下吧，还不快赶紧哭着说谢谢苏沐秋哥哥？”

 

叶修把杯子捧着定睛一看——整个杯子就像是个球里面挖了洞，杯肚上画着片绿色的叶子，容量倒是不错，就不知道实用性有多高。

 

“我确认一下，你这玩意真能用吧？我不会接水喝完就中毒？”

 

苏沐秋一脸自信地摇头：“不会，你看我还好好的。”

 

“……”

 

“已经试用过了你就放心吧，我怎么可能舍得坑你呢？是吧叶修，我一直对你多好。”苏沐秋晓以大义地拍拍叶修的肩膀，“当然啦造型是我做的，叶子是我画的，剩下烧出来啊上釉啊啥的那都是专业人士干的。”

 

叶修把杯子颠来倒去看看，面无表情地得出了一个结论：“你这审美开店的话肯定一年之内倒闭。”

 

“你就不能心怀感激地好好说个谢谢叫声苏沐秋哥哥么！”不知什么时候起，经常跳脚的人好像变成了苏沐秋，叶修想这大概就是成长。

 

“我就勉强收下用用……要是你这玩意不漏水。”叶修拎着杯子，很是坦荡地摆着一张嫌弃脸，然后他那张脸就被苏沐秋两边掐住开始拉扯。

 

“怎么可能漏水！给我用到地老天荒哪天你嫁了给你当嫁妆！”

 

“搞错了吧哥是男人！嫁妆那是沐橙！”

 

“我管你！男人也能嫁！你看烟雨新出的杂志了没！”

 

“那要嫁也不是我……苏沐秋大大先做个榜样呗？”

 

谁都没想到的是，苏沐秋那个杯子还真挺耐用，外观问题不提，装水容量够大，叶修觉得不用一趟趟接水挺方便，也就没动过什么更新换代的念头。

 

再然后，这个杯子就真的再不离手，三年高中用过去，带到大学接着用，别人都带着密封水瓶或者保温杯什么的，只有叶修，总是拿着这么个圆滚滚的陶瓷杯，捧在手里老气横秋又格格不入。

 

 

 

“用挺久的……还得抽空去买个新杯子了。”

 

“嗯。”

 

叶修没有多说苏沐秋死去的事情，周泽楷自然没有多问，他看得出叶修不太愿意回忆这件事，他也不想让叶修想起那样的场景。

 

不说出来，就不会过于强烈地感受到死亡。相反的，那感觉就像是有一天苏沐秋忽然出了个远门似的，因为走得太远，没有信号，没有邮筒，所以才传不来消息。

 

“就这么回事儿，没什么特别的了。”像是要收尾一样，叶修轻快地这么说道，“现在明白为什么这个杯子长得那么搓了吧？”

 

“……嗯。”

 

“好了，叙旧时间结束，小周你是想接着画呢，还是出去吃饭得了？”

 

“吃饭。”能把叶修拉出门去准时吃饭比什么都重要。

 

叶修不怎么意外周泽楷的选择：“那走。”

 

“学长……”

 

“嗯？”

 

“……明天继续画。”

 

“好。”叶修愣了一下，而后了然地笑了，眉眼弯成个好看的弧度。

 

周泽楷并不知道叶修为什么忽然笑得那么开心，但他却从那份笑容里读出了安心的意味，叶修从来不需要安慰，和他说过去的事情也不是因为需要发泄，那是出于对周泽楷的信赖，以及对他的认可。

 

而对叶修来说，他是第一次把自己过去的事情，苏沐秋的事情，那么多的事情告诉了另一个人，而因为那个人是周泽楷，所以他才觉得不需要有所保留，因为那些事情表露给周泽楷，是值得的。

 

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这么做了。随之而来的心情，比他想象中还要轻松。

 

也许这种安心感，就是为什么他喜欢周泽楷待在他的画室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