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和安

*有些丢掉了的东西，在不经意的时候，也会完好无损地回到手里的。

* @嵐草 

第四十章

 

 

在冬天等早班公交车无疑是对毅力的考验——最早的一班车不到六点就发车，即便在南方，深冬时节这种时间天也没亮，整片天都灰蒙蒙的。清晨的雾气冰凉潮湿，被冷冽的风裹住，见缝插针地透过衣服往人身上钻，冻得人牙关发酸。

 

叶修把一块滚烫的烤红薯在两只手间颠来倒去地捣腾，就是舍不得下嘴啃一口，生怕剥了皮之后连这份难得的温暖也要被风吹得一干二净。周泽楷沉默地喝着豆浆，挺直了背站在叶修身边，半边脸颊被刮来的风吹得冰凉，他把围在脖子上的大围巾又拉高了一点，彻底遮住了嘴巴。

 

“真冷，忽然觉得这么早去简直是找虐。”叶修捧着烤红薯往手上呵气，感觉脚被冻得有点麻，又跳了跳，早起没梳好的头发有几绺跟着一晃一晃。

 

周泽楷盯着那几根摇曳的头发看，喝完豆浆后伸出手，把叶修穿在大衣里连帽衫的帽子揪出来，迅速准确地罩在叶修脑袋上，而后者就如他所料，从善如流地顶着帽子，丝毫没有摘下来的打算。

 

叶修的这种顺从在最开始让周泽楷惊讶不小，但他很快发现这种顺从的根源只是漫不经心与懒惰。而等到周泽楷意识到叶修并非在谁面前都那么懒惰的时候，那已经是又一段时间后了。

 

大概是红薯终于变得温吞吞的，失去了暖手包的价值，叶修总算舍得剥开红薯皮咬上一口，含混不清地抱怨着：“车也来得太慢了吧。”

 

“应该快了。”周泽楷望着几乎空无一车的街道，毫无说服力地安慰叶修。

 

“算了，跳跳也就不冷了。冬天就这点不好，早上实在太……”一阵冷风刮过，叶修又觉得脊背从上到下一凉，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闭上嘴。”周泽楷忽然转头，无比认真地向叶修下达封口令。

 

叶修从没见周泽楷说话这么不客气——尽管这句话的语气十分诚恳——一时愣住了，红薯都含在嘴里忘了嚼。

 

周泽楷也愣了一下，才发现自己省略语句的习惯带来了歧义，于是他急忙补救：“……刮风，凉。”

 

叶修点了下头表示自己明白了，真的闭上了嘴安静地啃红薯。人在不张嘴嚼东西的时候，面部运动看起来就像是啃青草的兔子，叶修也不例外，但他赶着在红薯凉透之前吃完它，因此没注意周泽楷一瞬间想笑不敢笑的眼神。

 

终于，公交车千呼万唤始出来，叶修精神一振，把剩下的红薯两口塞进嘴里，也不顾自己噎得话都说不出来，拉着周泽楷跳上车。车内的空调吹来一阵暖风，让他觉得冬季这多花的一块钱车费物有所值。

 

车内空荡荡的，叶修把周泽楷按在最前排靠窗的位置上，自己挨着周泽楷坐下，把红薯使劲咽下去，这才松了口气：“要坐挺长时间的，到终点站，小周你趁现在先睡会儿吧？”

 

“不困。”周泽楷摇摇头——他就是醒了之后再也睡不着的类型，所以不像大多数人一样睡得了回笼觉。

 

“先睡，晃荡那么久，别等会儿晕车了。”

 

周泽楷眨了一下眼睛，又眨了一下眼睛，才想起来两人第一次坐公交车的时候，自己被叶修误会成很容易晕车的体质这件事，他没想到叶修还记着，有点哭笑不得，又觉得心里染上了一丝暖洋洋的温度。

 

“不会。”周泽楷笑着摇摇头，“前辈睡吧。”

 

想想，周泽楷又补了一句：“可以靠着我。”

 

“别，多沉啊。”

 

这样说完后，叶修保持着笔直向后靠在椅背上姿势闭上眼睛，而当他的脑袋随着公交车一个转弯落在周泽楷肩膀上时，他的呼吸已经变得均匀而绵长。

 

周泽楷保持着肩膀一动不动，小心地抬起一边的小臂，手轻轻抵住叶修的额头，防止他的脑袋随着公交车的颠簸滑落下去。这不是叶修第一次靠着他睡觉，他却觉得这一次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真实。

 

公交车仍然空荡荡的，只有行驶时咣啷咣啷的声音作为背景音乐，这种安静与晃动甚至让人产生错觉，好像这辆车会永远这么行驶下去。车窗上结了霜，周泽楷抬起右手，画了两颗靠在一起的兔斯基脑袋，在一只兔斯基脑门上写了个Z，另一只写了个Y，盯着看了一会儿后笑起来，而后赶紧把这幅小涂鸦抹了个一干二净。

 

叶修似乎总是睡得很沉，车子都开到倒数第二站了，叶修仍然没有一点醒来的迹象，怕刚刚睡醒的状态下车吹风着凉，周泽楷只好推醒叶修，轻声提醒：“快到了。”

 

“嗯。”叶修打了个哈欠，拍了拍自己的脸，然后想起什么似的，抬高右手按着周泽楷的肩膀揉了揉，又捶了几下。

 

“下了车走一段就是公墓。”叶修忽然说。

 

“嗯。”

 

“带你看看沐秋。”

 

叶修伸过胳膊，在窗玻璃重新结出的霜上写了“苏沐秋”三个字给周泽楷看，周泽楷点了点头，没有问为什么。

 

公交车在路上花了大概一小时的时间，这时也才将近七点，天边透出点蒙蒙的光，露水雾气还没完全散去。墓园的开门时间还没到，叶修却只是和门口岗亭内的老大爷打了个招呼，老人便替叶修开了大门，把两人放了进去。

 

“大爷谢谢您啊~每次都得麻烦您。”

 

“你要真想谢我，就别再这么一大早来，折腾我这把老骨头了……哎哟真冷。”老大爷直摆手。

 

苏沐秋的墓碑在墓园靠里面的角落处，不算是什么好位置，因为当年没钱去置办所谓的风水宝地。等到了之后，周泽楷见那块墓碑上只刻了苏沐秋三个字，再就是生卒年月，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一片空白。有些叶子被风卷着掉下来，落在近旁土地上，堆了一堆。

 

周泽楷默不作声地看着那块墓碑，他知道这块墓碑下是个怎样的人，尽管他只是听叶修提起过。这个人存在于叶修过去的生活中，现在的记忆里，无论出于什么角度，他都觉得自己该对这个人表示最大的尊重。

 

“诶一脸严肃干嘛，这又不是什么朝圣地。”在周泽楷端正态度以沉默对苏沐秋行注目礼的时候，叶修很无所谓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周你随意点，想唱征服也成，就是声音小点，别把老大爷引来。”

 

“……”

 

“知道沐秋的人可不多啊。”叶修笑笑，蹲下身敲了一记苏沐秋的墓碑。

 

“……为什么？”

 

“哪个为什么？为什么知道的人不多，还是为什么带你来看他？”

 

“第二个。”

 

叶修偏过头仔细想了想：“没什么为什么，就觉得该让你看看他。”

 

周泽楷刚想说些什么，却听见叶修已经接着自顾自说了下去：“把沐秋的事情讲给别人听，小周你是第一个，我也没觉得我还会再讲给别的人听了。所以我觉得应该让你看看沐秋，虽然他是看不到你了。”

 

“沐秋去世很久了，去世越久的人，存在感有时候越低。就连我也是，只有在墓园的时候，才能体会到他真的存在过，和我一起生活过。”叶修放轻了声音，不像是说给周泽楷听，倒像是自言自语，“我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毕竟我不会忘了他。但我也觉得，能多一个人和我看看他，记得他，是件挺好的事。”

 

——你看人死了，被人想起来那都是奢侈的。

 

但是，偶尔由于回想起过去而产生的那一丝怅然，会因为周泽楷的存在而变得不那么让人在意，这是连苏沐橙也做不到的。

 

要是放在从前，叶修也想象不到，只是有人能和自己分享些什么，就会带来令人难以置信的温暖与归属感。

 

又或者说，只是因为那是周泽楷。

 

不过这些话叶修没打算告诉周泽楷，这种过于感性的发言也并不适合他，在他脑子里过了一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周泽楷却突兀地想起，在自己小时候他去参加外公的葬礼，那时候他还太小，还不懂得为了死者而哭泣。那口棺木被放入深坑，舅舅在棺木上洒了第一把土，而后便是越来越多的泥土将棺木掩埋。他的母亲在低声哭泣，父亲神情凝重，而他捧着一束白色的花，一直看着棺木被埋入地下，忽然之间就哭出声来。

 

因为那一刻他才意识到，他是真的再也见不到外公了，由于见不到，他会渐渐遗忘外公的模样，忘记外公手心里粗糙的茧子，记不起外公说话时的北方口音，想不起外公每天穿什么样的衣裳，出门拄哪根拐杖。

 

或许叶修也曾经有过一样的心情，或许没有，但周泽楷知道，有些事情永远是相同的。

 

“他很厉害。”周泽楷说，“……存在过，就是存在过。”所以不会因为越来越少地被想起而消失。

 

不能给周泽楷的这种表达打高分，而叶修奇异地明白了周泽楷的意思，他半低下头，哈哈笑起来：“是啊，小周你说得没错。”

 

最初他只是想让周泽楷看看苏沐秋，就像他半开玩笑说的，提前打个招呼。但现在他觉得，以后都应该带着周泽楷来，光是有人默不作声地明白他的心情，他就觉得这很好。

 

所谓的墓园，所谓的探望，也就是在特定的时间与地点允许人们比平时来得脆弱悲伤。

 

叶修站起身，顺手从地上拎了片树叶捏着玩：“走吧，天都亮起来了。”

 

叶修没有和苏沐秋打招呼，也没有和苏沐秋道别，甚至连一句话都没对苏沐秋说。周泽楷转过身，在叶修看不到的地方，悄悄地冲墓碑微微鞠躬，而后加快脚步，紧紧跟在叶修身后。

 

走出了墓园，周泽楷碰了碰叶修的胳膊：“学长。”

 

“嗯？”

 

“放假来我家？”

 

“……”叶修噎了一下，刚想说些什么，忽然刮来的风让他手一松，原本捏在指间的叶片就被风吹得打着旋儿远去，而后旁边一棵树上的叶子又偏巧被吹掉下来，啪嗒一声打在叶修脑袋上。

 

叶修摸着脑袋把那片叶子拿下来，捏着叶柄捻了捻，忽然嘴边的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又松了手，这片叶子也被风吹得晃晃悠悠，很快不见踪影。

 

“成吧。你都不嫌麻烦了，我干嘛不去呢？那先谢谢收留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