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和安

第十章

 

 

说叶修的专业教室又小又旧，周泽楷到觉得没有那么夸张。到底是个教室，虽然容量大概只有普通教室的一半大，容纳十来个人也不成问题。

 

至于旧，大概是说那些快要脱掉的墙皮吧，天花板也确实有一些裂缝。再不然，就是说这间教室根本没有空调，只有头顶两扇吊扇吱呀吱呀地运转着，让这个小空间里的空气不至于凝滞住一动不动。

 

但周泽楷觉得这间教室还是不错的，他正面对着的窗户占据了墙面的三分之二，正对着朝阳面，此刻全部被叶修打开用以通风。窗户外面则种了几簇雏菊，还有一大堆不知道怎么扎堆长起来的狗尾巴草，随风摇曳不能说多漂亮，也算是独树一帜的风景。

 

周泽楷眨眨眼，看看窗外午后的蓝天，碧蓝如洗的天上飘着朵朵白云，视线再飘飘，保持着头不动的姿势特努力地把目光往右甩，就能看见叶修坐在椅子上画画的一个影子。

 

之所以要头不动，是因为叶修表示要画几张他的侧脸速写，用以在新的作品中当做参考。周泽楷被叶修安置在椅子上，按着叶修说的做出远望远方的表情，接着就保持一动不动，如果可能，周泽楷希望自己连眼睛都不要眨。

 

“啧啧，小周，你这侧脸轮廓简直了。”叶修一边画一边咋舌道，“我说，你考虑过当平面模特么，以哥的眼光保证你出道就火。”

 

周泽楷想说话，可是想到那样脸部肌肉就要动了，就忍住了没开口，想摇摇头，更不可能。最后周泽楷保持着肩膀以上的静止，僵硬地抬起小臂摆了摆手。

 

叶修被逗乐了：“诶诶没事，小周，想说话说话，不会影响的，又不是那么死板，头的角度别动就成了。”

 

于是周泽楷开口：“没想过。”

 

“那现在想想呢？”

 

“……也不想。”

 

“哈哈哈……”叶修笑了，他注意到周泽楷的睫毛长而密，在侧面看相当明显，于是他把笔尖挪到了画中周泽楷的眼睛上描了两笔，“也是，你真当平面模特的话现在那些人可都有失业危机了，长得好就是拉仇恨啊。”

 

周泽楷的脸在那句“长得好”之后几秒，缓慢地泛起了一层薄薄的红，眼尖的叶修自然没有错过，又是一乐：“脸红了？没被人夸过长得好么？”

 

“……有……”周泽楷的声音低低的，好像在说什么很不好意思的事情一样。

 

“那脸红什么，事实就要大大方方地承认。”让叶修来说教这件事倒是实至名归，至少基本没人在叶修身上看到过谦虚两个字，但说他自恋……他说的又好像都是事实，总能把人气得牙痒痒又无可奈何。

 

“……”周泽楷沉默了一下，“……学长也很好看。”

 

叶修手一抖，差点笔尖划出去一大条，幸亏他的手一向很稳，不然一副好好的画就要毁容了，他心有余悸地吐出一口气：“小周你这就不对了，蓄意打击报复是不人道的。”尤其是用这种百分之一百二十真诚的口吻。

 

“……没有。”

 

“那你说说，哪儿好看了？”叶修转转笔，继续画，一边随口问。

 

与给人的印象相悖，叶修是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虽然他不怎么在乎自己的外表——你看看他的衣柜就懂了——但这不代表他对自己的外表没有一个中肯的评估。叶修知道自己并不难看，但要归类到好看里也欠奉，非要形容的话，应该就是所谓的平均水准，不会在任何意义上影响市容。

 

虽然周泽楷的话不会影响他对自己的判断，但他得承认他有点好奇了。

 

周泽楷微蹙起眉思考了半天，就在叶修快把这事儿搁到脑后的时候，他很适时地开口了：“眼睛。”

 

“啊？”

 

“眼睛，好看。”周泽楷一字一句地说，保持着作为模特的自觉，依然头动也不动，始终看着窗外的雏菊，但落在那几簇花朵上的目光非常柔和，“很清澈。”

 

叶修愣了愣，他突然觉得周泽楷的脸映着午后阳光，似乎耀眼得有点过分。

 

“……一把年纪被人说眼睛清澈，哥到底该高兴还是伤心啊。”

 

“学长只大我两岁。”周泽楷反驳，“还有……那是夸奖。”

 

“……”小周你懂不懂什么叫自圆其说，懂不懂什么叫断别人后路被马踢？

 

懂不懂？不懂！

 

不过就算在和人聊天并且内心产生了一系列波动，叶修的手依然能丝毫不乱，画画的速度也很快，这当口他已经画好了一张侧脸，拿起来比着瞧瞧，觉得挺满意，就把那张纸放下：“可以了小周，这张画完了。”

 

周泽楷松了口气，立刻抬手揉揉自己的脖颈——虽然只是普通的坐姿，但是保持一个姿势一动不动还是很容易让脖子酸痛的。

 

“歇会儿换个姿势。”叶修盯着周泽楷看了一会儿，这么说了一句。虽然他本来就打算多画这个天生的模特几张。

 

揉着后颈的手一顿：“……嗯。”

 

叶修放下画板，毫无罪恶感地拎起陶瓷杯给自己倒水去了。周泽楷也站起身，拿出乐扣乐扣的塑料杯跟着接水去了。

 

休息差不多了，叶修让周泽楷把椅子搬到窗台边，侧着坐下去，一条胳膊搭在窗台上，手撑住脸，依然向外看。

 

“嗯……不对，再放松一点，脸再偏一点……过了过了回来点……”

 

“手别那么僵，自然撑住就好了……诶诶头又过了，再往回一点……”

 

指挥了半天，叶修总觉得不满意，在绘画上精益求精的强迫症让他来回折腾了周泽楷好几次，弄到最后周泽楷没什么反应，他自己到有点愧疚。于是叶修放下画板，跨过一地废纸木屑到周泽楷身边半蹲下身，伸手扶住对方的头，缓缓地转了一个角度，又前后微调了一下，眯起眼睛打量着。

 

周泽楷很安静，任由叶修摆弄他的脑袋，视线却从窗外转回，又落在了叶修身上，对方的脸处在比视平线稍稍高些的地方，让一直都是半俯视叶修的周泽楷觉得很新鲜。

 

叶修的头发有点长，刘海儿有些挡眼睛，从下向上看去那双眼睛几乎隐在了一片阴影中，却能看到平时看不见的耳垂，也同样被藏在头发里。叶修的下巴线条算得上柔和，或者说有一点圆润，显得整张脸都圆圆的，像个小孩儿，嘴唇颜色很淡，倒也不苍白，微微抿着的时候像是含着个细小的笑，唇上有细微的褶皱，阳光一照像是镀了层浅浅的金。

 

突然，好像有只小猫伸爪在胸口挠了一下，轻轻的，羽毛一样，转瞬即逝。

 

他突然觉得，叶修扶着自己脑袋的指尖那么凉，却又灼热得像是要烧起来一般。

 

“好了，小周保持别动，就这样！”叶修终于满意了，放开手回了自己的椅子，把画板往大腿上一立就动笔了。

 

周泽楷立刻又把视线投向窗外，一动不动。那一瞬间的触感已经如海水退潮般散去，几乎让他以为那只是错觉。

 

放在膝盖上的右手，突然无意识地紧了紧，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隐隐有了失落。

 

 

 

苏沐橙推门进来的时候，正看见叶修在画画，周泽楷坐在桌子唯一还算干净的那块地方前面，认真地演算着微分题。

 

大相径庭，却有种莫名的和谐。

 

叶修和周泽楷同时抬头向门口看了一眼，叶修说声“来啦，那个是小周。”就继续低头画画。周泽楷则是愣了一下，而后礼貌地笑笑说了声你好。

 

“你好，周泽楷吧？我是苏沐橙。”苏沐橙回了周泽楷一个灿烂的笑容，接着就坐到了卡通兔沙发上，把笔电放下打开，又拉开旁边的抽屉，哗啦啦拿出好几样零食放到一边，随手挑了包恰恰香瓜子，走到周泽楷身边递给他：“吃吗？那抽屉里全是零食，平时想吃自己拿就好，我反正经常添的。”

 

周泽楷愣了一下：“呃……谢谢。”

 

苏沐橙把这理解为想吃，于是她把那包香瓜子放在周泽楷旁边，也不管周泽楷开始苦恼自己的表达又出了问题，然后自己又回去坐上沙发，戴了耳机开始看连续剧，顺手又拆了盒小脆吃得嚓嚓作响。

 

一时间，三个人各干各的，谁也没出声。

 

苏沐橙连续剧看完一集，小脆也吃完一盒，摘了耳机揉揉耳朵，终于开口：“叶修……我的合同也快到期了。”

 

“续签。”叶修毫不犹豫。

 

“你这么说我也不会答应的。”苏沐橙坚持，“你知道我不可能在嘉世待得下去。”

 

“你比我适应得要好一些，而且你的连载还没完，不续签的话就会中断。”叶修淡淡地说，“再找一家愿意继续连载的杂志社可不容易。”

 

“但是……”

 

周泽楷站起身，准备收拾书包去自习室，觉得这似乎不是他该听的对话，他没有偷听的习惯，哪怕对话双方其实是当着他的面在说。

 

“诶小周你要走了？”叶修却是有点诧异。

 

“……”周泽楷有点纠结，他又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了，“你们……聊。”

 

“没事啊别走，这又没什么好瞒着的。”苏沐橙也不甚在意，甚至冲周泽楷摆摆手示意他打消离开的念头。

 

“你连哥是谁都知道了，还在乎知道点别的？”叶修懒洋洋地笑，抬手示意了一下苏沐橙，“沐雨橙风，《一叶之秋》的作者。”

 

“啊……”周泽楷愣愣地点了下头，表示自己接收到这个信息——《一叶之秋》是嘉世的主打连载，情节流畅温情，单行本已经出了两本，加上沐雨橙风美女作家的宣传效应，人气一直非常不错。而《一叶之秋》连载时的插图和单行本的封面封底，都是由叶修执笔的。

 

信息接收完毕，既然也确实没什么好瞒着的了，周泽楷就又坐回去写微积分作业了。

 

“总之，至少写完《一叶之秋》再说。”叶修总结性地说，轻声叹气。

 

“那然后呢？你打算怎么办？”

 

“我？”叶修耸肩，“跟你看到的一样啊，继续画，顺便补补学分，然后回来。”

 

苏沐橙捕捉到了重要信息：“会回来？”

 

“嗯，到时候……可能就得找你帮忙了。”叶修笑笑。

 

“随时待命。”苏沐橙也笑了。既然叶修会回来，那等他回来之后再跟着他就是，之前在哪里，好像也无所谓了，嘉世就嘉世吧。

 

然后三个人又回归了互不干扰各自一方的和谐状态。周泽楷看了看那包香瓜子，最终把它放进了书包，打算回宿舍送给没事干就喜欢啃零食的吕泊远。

 

他觉得他开始发自内心地喜欢这个又小又旧还乱七八糟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