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和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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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职高手x剑三/方王x花咩】霁色流年(一发完结)

*这个故事还真是写了比想象中久的时间……

*写的时候觉得很开心////有种非常非常高兴的温暖感觉

*没想到刚好是520这天写完了XDD好巧

*是个淡淡的故事,像流水一样吧

@嵐草 写完啦/////





【霁色流年】

 

 

0、

 

世人都道,纯阳宫的天,比别处的天都要高远几分。

 

也许是华山常年积雪的缘故,建于华山之上的纯阳宫,多是霁雪初晴的天色。在视野开阔处往远了看,碧蓝如洗,天高云淡,隐隐有万丈霞光从天边透出,若再添上日落时分的火烧云,便是十成十的壮丽,足够叫人睁大了眼睛不记得眨,连周身都像染了火烧云的名儿似的,微微发烫。

 

纯阳宫的天就有这样的气势和威压。

 

按理说,这样的景色悉数落入眼里,都只有被细细饱览的份儿。

 

而王杰希望着从自己眼里飞快滑落的景色,全无欣赏的心思。

 

华山山势险峻,若是失足跌落,即使不丢性命也会落下残疾,故而纯阳弟子在习得轻功之前,行走范围都有严格的规定,山崖附近也多有守卫弟子看守,以免一时冲动酿成惨剧。

 

然而即便如此,也仍然会有例外。

 

王杰希此刻就是那个例外。

 

他入纯阳气宗一脉时间不长,不要说纯阳的独门轻功梯云纵了,甚至气宗招式都一招还没练成。他所学会的,不过是最基本的呼吸吐纳,以及如何在体内凝聚真气罢了——气宗招式比之剑宗,并不长于剑法,而在于将真气附于剑身,借剑势而发,如此二十尺外轻取敌首。

 

他从山崖边掉落实属意外,但此刻情况也容不得他多想。王杰希努力忽略耳边的风声和失重的眩晕感,一心一意地吐纳气息,尽最大可能调动体内真气凝在一处——真气能够护体,这是修习基本中的基本,也是王杰希唯一能做的事情。

 

……

 

掉落在地的冲击比想象中轻,甚至于背后的土地也比想象中来得柔软一些,王杰希心知自己捡回一条命,松了口气,才发现自己背后已经全是冷汗。他放任自己在这种大难不死的轻松感中多躺了几秒,而后用手撑地想要站起身来。

 

然而触手的并不是土地,也并不硬冷,相反十分柔软,摸上去就像是羽毛一样。

 

羽毛?

 

低头一看,身下确实是棕黑相间的羽毛,王杰希下意识地抬头看去,惊得瞪大了眼睛——他没有掉在地上,而是掉在了一只巨大的鸟背上,鸟的两翼都各有成年人的身长。此刻那只鸟稳稳驮着他向上飞,双翼鼓动划破空气飒飒作响。鸟背上还系着一副绳索,似乎是给人乘坐时扶着用。王杰希立刻伸手抓牢了,心说捡回一条命,再从鸟背上掉下去大概就真要死了。

 

大鸟驮着他向一座更高的山峰飞去,那是王杰希尚未涉足的地方。

 

有一个人在崖边负手而立,似乎是听到声音,便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抬起了头,视线落在了王杰希身上,看清楚王杰希平安无事便微微一笑。大鸟叫了一声,在那人的头顶盘旋半圈,最后稳稳落在那人身后,收了翅膀,卧在雪里的一根枯木上。

 

王杰希从鸟背上滑下,他摸了摸大鸟的脖子,认真道谢,大鸟很有灵性,眼珠子骨碌碌转了转,又叫了一声。

 

这时那人已经走了过来:“还好赶上了,你没事吧?”

 

王杰希低头行了一礼:“我没事,多亏了您救我。”

 

“哈哈哈……救你的又不是我,是阿墨。”那人笑了,向前几步走到大鸟身边,抬手拍了拍大鸟的喙,大鸟低低叫了一声,亲昵地蹭了蹭那人手心,“阿墨是我的羽墨雕,平时要去高处,我都让它代步的。今天是凑巧,我来落雁峰采草药,刚好看到你……太危险了,可不是每次都能这么好运的,千万要注意啊,小道友。”

 

“我会的。”王杰希一边点头,一边趁着这机会,仔细地打量了对方几眼——云纹墨袍,长发及腰,头上只配着一个额饰,松松拢起脸颊两旁的头发,其余发丝一水垂落腰间;那人的发色很罕见,是近乎银色的浅灰,被阳光照着,便泛出微亮的光;不过更罕见的是那人的眼睛——蓝色,却又不像西域人一样是宝石般剔透的蓝,而是稍淡一些,如同霁雪初晴的天空。

 

“诶呀,抱歉……都忘了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叫方士谦,万花杏林弟子。”似乎把王杰希对自己的打量理解为对身份的好奇,那人很好心地自报家门。

 

王杰希这才想起一些他早就听说过的事情——万花谷,世外桃源,兼容并包,谷中弟子多着墨色衣袍,随性而为,不喜束发。万花谷七艺七绝闻名天下,故此世人多敬万花谷中人,礼遇有加。

 

——但眼前这个随便摆着手就报了名字的人……

 

“我叫王杰希,入纯阳气宗一脉,尚未承师。”王杰希毫不犹豫地省了那一大堆本该有的礼遇,干干脆脆地仰着头这样对方士谦说。

 

“好名字。”方士谦笑着点头,仰头看了看天色,估算了一下时间,“我该回去了,你呢?需不需要也捎你一程,就到三清殿?”

 

三清殿靠近纯阳宫正门,想来方士谦是打算自正门离开,因而决定顺带捎王杰希一段路。王杰希也看了看天色——还不算很晚,但天边已经泛出隐隐的红,半个时辰之内大概天就要黑透了,他估量了一下自己从落雁峰返回太极广场需要的时间,点点头,抚了抚羽墨雕的脖颈:“那就麻烦阿墨了。”

 

“喂……道谢的对象应该是我吧。”方士谦半是玩笑地抱怨了一句。

 

王杰希认真地看了方士谦一眼:“救我的是阿墨,不是您,这是您自己说的。”他微歪着头,一张尚且年幼的娃娃脸板得一本正经,仿佛在说多么了不得的事情,而那双金绿色的眸子却亮亮的,闪着些狡黠的光,直直望着方士谦,唇角也抿起个小小的弧度。

 

“哈哈哈哈……!!!”方士谦终于没能忍住,由一开始克制着的浅浅笑意放大成开怀的笑容。他一时笑得弯下身去,垂落在脸颊两侧的发丝都微微抖动,看不出丝毫万花谷温润文雅的影子:“诶,打个商量,我能不能直接叫你杰希?当然你也可以喊我士谦,怎么都行……难得啊,我觉得我很喜欢你呢,你很投我眼缘。”

 

王杰希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我不介意您直呼我的名字,您比我年长,又是万花谷中人。但我并不觉得我现在应该直呼您的名字,所以我仍会称您为先生。”

 

“杰希,不用那么守规矩吧……前辈后辈之类的,我觉得太累了。”方士谦从善如流,立刻改了口,“好了,先上来吧,我坐在你身后。”

 

王杰希依言爬上了羽墨雕的脊背,他的动作很敏捷,让原本在一旁想要伸手帮一把的方士谦都没机会出手。方士谦坐到王杰希身后,一手扶住他的肩膀,一手拍了拍羽墨雕:“走吧。”

 

羽墨雕叫了一声,展开羽翼扑腾了两下,平地而起,在空中转了个弯,向外飞去。

 

“并不是因为守规矩或是前后辈的关系才这样称呼您。”羽墨雕飞得很稳,王杰希丝毫不担心自己会掉下去,何况方士谦还扶着他,因此他很放松地欣赏着平时难得一见的景色,“我不在意那些,就像您也不在意一样。”

 

方士谦点头:“那是?”

 

“您说我投您眼缘,对吧?”

 

“没错啊,现在越来越觉得你性子和我很合了。”

 

“我还没有这样想。”王杰希毫不留情地打击了方士谦,一手撑着脸颊,“但我不否认这种可能性——如果哪一天,我将您引为一生的知己,那时候,我自然会称您为士谦的。”

 

这样说着的时候,王杰希侧过了头,似乎是在专心看着天边卷起的晚霞,这让方士谦得以细细地打量他——虽然总像个小大人一样板着张一本正经的脸,但是是因为那双眼睛吗,那样的表情并不让人觉得他不讨喜。那双金绿色的眸子像是会说话一样闪闪地发着光,溪水似的澄澈通透,这样一双眼睛,让他整个人都神采飞扬起来。

 

方士谦看着看着,唇边泛起一丝笑意:“好,那我等着咯。”

 

到了三清殿,王杰希直接跳下地去,到把方士谦吓了一跳。小小的孩子在地上站稳了,冲方士谦挥挥手道别。方士谦也摆了摆手,羽墨雕便又向前飞去,只是这一次的速度快了不少,扬得方士谦的头发悉数在身后荡开。

 

王杰希站在原地看了一刻,直到方士谦的身影消失不见,这才转身,拾级而上。

 

 

 

1、

 

“你、你耍诈!刚才比的不算!”

 

随着“乒当”一声长剑掉落在地的声音,一个孩子气急败坏的尖叫在太极广场响起,多少吸引了往来弟子的目光。

 

“一场切磋而已,输便输得起,说我耍诈的话,我大可以陪师兄再来几盘。”王杰希收剑入鞘的动作停了一停,抬眼盯住比他高了半头的孩子,说话的语气虽淡,眼里却带了几分若有若无的挑衅。

 

“再来!”

 

未过十招,那孩子的长剑再一次被王杰希打落在地。

 

“切磋自然是堂堂正正的。”王杰希这次没有理会对方咬牙切齿的目光,径自收了剑,“不是我耍诈,只是我的出招你从未想到过,而你的出招都在我计算中罢了。”

 

“哼!”那孩子捡起长剑,不服气地嚷道:“那是因为你根本就没有师父,所以才都是这种不知道哪来的野路子!你赢我也只是侥幸!”

 

“先不论我有没有承师,我和你同样入纯阳气宗一脉,单这一点你就不能说我是野路子。”王杰希踏前一步,盯住对方的双眼,不气不恼,口齿清晰,“冲虚一脉虽不在任一纯阳五子门下,但由五位真人共同教导,平日习文练武并未比你们少一分一毫。你找我切磋无非看中我并未承师又年幼你两岁,输了不服气我能理解,但因此就说我耍诈未免太失风度。”

 

“你……”

 

“好了好了。”那孩子刚想说什么,却被另一个声音打断了,他和王杰希转头,见一个身着万花服饰的人信步走来,脸上带着浅浅的笑:“输了就是输了,不服气的话,就回去潜心修习,什么时候你比杰希厉害了,赢他不就是自然的事?”

 

王杰希还没开口,那孩子却受了什么惊吓似的,幅度极大地行了一个礼:“方先生,刚才失礼了,实在对不住!”

 

“没什么呀。”方士谦笑眯眯地摆摆手,“好啦,行那么大礼做什么。”

 

“在方先生面前失礼,实在是羞愧难当。先生教训得是,我一定铭记在心。”那孩子并不敢抬头,只是低着头这样说。

 

“互相切磋也是修习的一部分,怎么算失礼呢?”方士谦温和地劝道,“何况我不是纯阳宫中人,剑法又非我所长,我并没有教训于你的立场,可千万不要再这么说了。”

 

“……是。方先生,我先告辞了。”

 

王杰希见那孩子走远,终于开口:“您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吗?”方士谦恢复了笑眯眯的表情,随便在一旁的石头上坐下,胳膊肘撑在膝盖上,一手手背抵着下巴,歪着头看着王杰希,“而且这次来得很是时候啊,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杰希用剑呢,真是漂亮。”

 

“您刚说了剑法非您所长吧?”王杰希笑了。

 

“那也不妨碍我觉得漂亮啊。”方士谦不以为意,抬起手比划了一下,“诡谲难测,变幻无常,但又不失大气,那不是漂亮是什么?要不我说……帅气?凌厉?过眼难忘?”

 

王杰希没绷住笑出声来,走到方士谦身边坐下:“多谢夸奖,我觉得诡谲比较恰当。”

 

“……真不谦虚啊。”

 

“您说的是事实,我没有谦虚的必要。”王杰希扬了扬眉毛,眨眨眼,“不是吗?”

 

“嗯,那倒是。”方士谦点头。

 

“不过他赢不过我的。”王杰希突兀地冒出这样一句话。

 

“嗯?哦……你怎么肯定?”

 

“他太浮躁了。”王杰希摇着头,丝毫不觉得如此评价自己的师兄有什么失礼之处,“而且他输了不会先从自身反省,只会在别人身上找原因,以这种心境修习,难成大器。”

 

方士谦有些哭笑不得:“杰希你才多大啊,总是板着脸说这种老成的话,会提前长皱纹哦!”

 

“这和年龄又没有关系,如果年龄很重要的话,您就不该总是一副孩子气的模样了。”

 

“杰希你觉得我这样不好吗?”

 

王杰希盯着方士谦的双眼看了一刻,直到对方被他盯得垮下脸来,才抿着嘴唇轻轻摇头笑了:“不,我觉得很好啊。”

 

方士谦无可奈何地笑了:“你啊。”明明心思就灵活机敏得紧,连小小的狡黠都丝毫不让人反感,怎么说起话来倒是一本正经的呢?

 

“先生还没回答问题,您怎么来了?这次不是采草药吧。”方士谦并没有带着药筐来。

 

“和灵虚真人有约,炼丹制药有些相通之处,我想到新的方子,托他帮着看一看,探讨一下如何。”

 

“万花谷没有人么?”

 

“怎么可能没有。”方士谦哭笑不得,曲起食指敲敲王杰希的额头,被对方撇撇嘴一挥手打开了,“正因为在谷中和人探讨尽了,才想来听听不同的看法。”

 

“原来如此。”王杰希点头。

 

“然后我就想着来找找你,没想到那么顺利,刚到这里就听见有人在嚷嚷,顺着一看就看到你了。”方士谦眨眨眼,露出个有点调皮的笑容,“缘分啊杰希,缘分。”

 

“您找我有事吗?”王杰希歪了一下脑袋,有点不解。

 

“有啊,好久不见了,来找你聊聊天。”方士谦双手向后一撑,仰起头看着头顶的松树枝,“和杰希聊天比较愉快嘛。”

 

“愉快?”

 

“你不觉得吗?”方士谦侧了侧头,视线转过去随意落在王杰希身上,几缕发丝从他肩上滑落下来,浅灰的刘海儿晃了晃,微遮住了那对霁色眸子,额饰上穿着的珠子跟着碰撞起来,发出一点叮当响声。如果是年纪大些的人,大概都会由衷赞叹一声风华自成。

 

王杰希认真地想了想:“我觉得很有趣,您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师兄师姐们口中备受尊敬的形象。”

 

“备受尊敬?他们怎么说的?”方士谦挑了挑眉毛。

 

“唔……各种各样。”王杰希忍不住笑了,他抿起嘴唇思考了一下,一根一根掰着手指,“说您是药王孙思邈的亲传弟子,万花谷这一代弟子中不世出的天才,温文润雅,行止有度,得太素九针绝学颇深,书画造诣也都很高,不只是万花谷中,江湖其他门派也多对您青眼有加。”他想了想,又笑着补了一句:“还有师姐说您风姿渊然,绝代风华,光是远远望去,就足够心驰神往。”

 

方士谦本来在认真听,边听还边泰然自若地点头,直到最后王杰希转述了师姐的原话,噎得他一口气没喘匀,当即毫无形象地连连咳嗽起来。

 

王杰希忍住笑,探身伸手拍着方士谦的背:“先生还是别这样啊,那是师姐们的肺腑之言。”

 

“受不起啊……”方士谦苦笑着撑住额头,“不过其他的基本属实,我哪里不像吗?”

 

“温文润雅,行止有度。”

 

“……杰希,那是你没见到过啊。”话虽如此,要在王杰希面前还端着架子也太累了。

 

“那有什么。”王杰希学着方士谦之前的样子,也双手往后一撑,悠哉地晃了晃双脚,“我觉得您这样就很好,不会用礼法或是长辈身份压人一等,不需要斟酌思量言语是否冲撞不得体,和您聊天也不必担心有什么忌讳的话不能说,我觉得很轻松。”

 

方士谦愣了愣,而后笑了:“当然,我们这点很像,不是吗?”

 

他们是一样的,不拘泥于外在,也不被外在所迷惑,这并非所谓随着阅历增长而逐渐磨练出的识人眼光,而是天生镌刻在性子中的不羁——或者说,这只是另一种绝对的单纯罢了。

 

透过层层外在,层层包裹,加诸于身的诸多身份限制,被保护在最深处的,仍然是比之赤子也丝毫无损的内心。

 

他们是一样的。

 

 

 

2、

 

纯阳宫终年积雪,一年四季都是严冬天气。万花谷鸟语花香,温暖如春经年不变。

 

然而华山下,万花谷外的世界,四季更替从未停息。花开荫绿,落叶飞雪,时间悄声无息地滑行而去,快得令人惊叹。

 

当王杰希收拾出第五个抽屉格去放方士谦的书信时,已经是他们认识的第四个年头了。

 

十二岁正是男孩子的个头开始抽条的年纪,每隔几个月来纯阳宫的方士谦,看到王杰希的时候也总是禁不住感叹他又长高了,及腰到胸口,再到锁骨。虽然在王杰希眼里,方士谦比他的变化更大——时间过了四年,方士谦也已是及冠之年,他的身量较少年时期又高了些,脸上属于少年人的青涩悉数褪去,眉眼清俊,越发显得沉稳。

 

这时王杰希在气宗一脉的修习上已经初露头角,他根骨上佳,又肯潜心琢磨,自然修为进展比其他的半大孩子都要快上几个阶段。唯一让人有些头疼的是,他剑法太过刁钻,虽然熟知典籍,基础扎实,却从不按常理出招,许多剑法非但其他人做不到,就连想可能都未必想得出。这样奇而诡的路子,掌门也只能叹一声但凭个人造化。

 

“杰希按自己的想法就好。”方士谦坐在台阶上,双臂支着膝盖,两手交叠,下巴搁在手背上边,一边看王杰希挽着复杂漂亮的剑花,一边这样说。

 

王杰希手腕一转收了剑,有些不解地看着方士谦:“那是自然。”

 

“哎……”方士谦叹了一声,半开玩笑道:“虽然早就知道别人说什么都影响不到你……但我也是会担心的嘛,你不在意就好。”

 

“怎么可能。”王杰希挑了挑眉毛,重又抽出了剑,做了个起势的动作:“要看是什么人说什么话了,对我来说,怪异或是前所未闻并不是能说服我的理由,何况我并不觉得这样的剑法有什么错误,而且它也很适合我。”

 

“嗯,是很适合。”方士谦笑眯眯地点头,望着王杰希,心里突然就有了股莫名的自豪感——怎么讲,他也是看着王杰希一路成长起来的。王杰希修习剑法时常受伤,那大大小小的伤口淤青,一半是他治的,一半是他配的药治的。

 

他没有和王杰希说过,他最喜欢看王杰希练剑时的那双眼睛——专注,恒定,比之幼年时就有的张扬,多了几分沉稳,那双眸子如今看起来更像两块精细琢磨后的玉石,安静之下有着种隐而不发的气势。

 

——愿这份张扬不要褪色,愿我总能得见不羁洒脱的你。

 

方士谦这样想着,自己都没察觉自己笑了笑。

 

王杰希把剑收回鞘中,挨着方士谦坐在台阶上,把剑平放在自己膝盖上,右手勾着剑柄末端的流苏穗子,无意识地绕着圈:“这把剑也该换了。”

 

“这么快?”

 

“它再承更多真气就要碎了。”王杰希平静地点点头。

 

气宗剑法以真气附着剑身见长,寻常材料所做武器根本承受不住真气灌注,故而随着修为进阶,更换长剑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然而就连王杰希也没想到他要换这么多的剑——这已经是半年内第三把剑了。

 

“我送你一把?”方士谦看着少年白皙的手指,心中一动,忽然这么问。

 

王杰希转头看了方士谦一眼,微微蹙眉:“不必的,下一把剑最多两个月又要换。”

 

方士谦失笑:“我当然知道,可没说要送你一把只能用两个月的剑,那也太不值了。”

 

“……您的意思是?”王杰希的手顿了顿,眨了一下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却又想不到方士谦这句话其他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送你一把你出师时候能用的剑。”方士谦看着王杰希脸上的表情,心里颇有些偷着乐——王杰希这样的人,要看到他呆滞的表情可真是太难得了——于是他心情很好地伸手揉了揉王杰希的头发,“而且,要能用很久的,适合你的剑。”

 

“先生,这有些……”

 

“不麻烦,我想给杰希嘛,你收着就好。”方士谦歪了歪头,“而且我很想看看你用那把剑的样子呢,肯定很棒。”

 

“……我会珍惜地收下的。”王杰希最终笑了笑。

 

天色有些晚了,方士谦站起身,掏出竹哨吹了一声,不久便有翅膀拍打的声音接近。羽墨雕盘旋一周,轻巧地落在地上,王杰希走过去拍拍它的喙,羽墨雕亲昵地叫了一声,大而圆的眼睛直看着王杰希。

 

“阿墨现在喜欢你都比喜欢我多。”方士谦半是玩笑地摇着头。羽墨雕俯下身去,方士谦坐到宽大的鸟背上,一手握紧了鞍索,冲王杰希道别:“那杰希我走啦,过段时间再来找你玩。”

 

“路上小心。”

 

“嗯,你也是,药别省着用,用完了就和我说。”

 

“已经没那么容易受伤了。”

 

“是是……阿墨,走吧。”方士谦轻轻拍了拍羽墨雕的脖颈,王杰希适时地退到一边,羽墨雕巨大的羽翼伸展开来,径自腾空,不久便消失在王杰希的视野中。

 

那时王杰希并不知道,他下一次再见到方士谦,会是足足两年后的事情。那两年间他时常想,若是早就知道的话,无论如何也该多和方士谦说一会儿话,哪怕一句也好,多听听那总是带着笑的声音,那声音染着阳光的温度,能够轻易地让人内心柔软起来。

 

察觉到些许不对是半个月之后的事情——方士谦给他写信总是很勤快,多的时候两三天一封,少的时候,十天也会有一封,如果是忙碌不能通信,也总会提前告知,从未失信。而现在,半个月过去了,王杰希却再没从纯阳管理书信的人那里得到过方士谦的消息。

 

或许是忙碌吧——王杰希这样想,压下了涌上心间的焦躁和一丝不安,他回了自己的房间,铺开纸磨好墨,想着给方士谦写封信问问近况如何,临落笔却又不知写什么好。一支笔握在手中许久,最后也只普通地写了自己的一些近况,末尾写了“盼安好”三字,尽管他真正想写的是“盼速回”。

 

又是半个月过去,期间王杰希又写过几封信,依然毫无音讯。不是没想过直接去万花谷找方士谦,然而不要说方士谦很少待在谷中,即使在,王杰希也未必进得去——临近国都长安的万花谷,其入口处却蜿蜒扑朔,常人难寻,王杰希并没去过万花谷,他没有把握能够找到那处入口。

 

王杰希极轻地叹了一口气——这叹气声不像是他这个年纪的少年该有的——他这才第一次意识到,他和方士谦之间的联系竟然如此脆弱。

 

如果是他没了音讯,方士谦至少能来纯阳,翻遍各个地方把他找出来。但方士谦毫无消息呢?王杰希能做到什么?他甚至尚未出师,没有随意离开纯阳宫的自由。

 

他什么都做不到。

 

方士谦不是那种会突然断了联系的人,因此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方士谦突然忙得无暇顾及,另一种就是出了什么事,让方士谦无法联系他。

 

第二种可能性让少年皱起了眉头,不知不觉脸上的表情已经变得凝重。知道方士谦不需要他如此担心,而且事实上他就算担心得茶饭不思也不会有什么帮助。

 

可担心了就是担心了,这种少有的沉重心思在少年心间打了个结,不上不下地吊在那里,随着胸口律动一跳一跳,总扯着王杰希的目光投向万花谷的方向。

 

万花谷在纯阳宫的南边,即使距离遥远,也似乎让南面的天空添了些许暖意。

 

为自己这种臆想似的想法笑了笑,王杰希收回目光,按下心间的不安,手腕一甩,长剑划了个利落的弧度,带起飒飒的风声,随着手中长剑的挥舞,他周身逐渐浮现出数十把长剑,无一不凌空飞旋,泛着莹蓝的淡光。待那数十把剑都成形了,王杰希手中长剑一挥,数剑齐发便刺向一块山石。那些莹蓝的剑影没入山石便消失不见,而山石上裂开数条缝隙,不久碎成几块,掉落在地。

 

——化气为剑,纵横捭阖,心指至之,驰骋六合。

 

“不是还说想看我练成这招式吗?”王杰希望着那些碎石,发了一会儿呆后,自言自语了一句,而后收了剑,踩着积雪慢慢走了回去。

 

世间的事大多都出乎人的意料,就像王杰希没有想到,在那几天后,他居然就真的等到了方士谦的消息。

 

但等来的却并非一纸书信,或是乘着羽墨雕真正前来的那个人,而是一则传闻。

 

事实上只有王杰希会称之为传闻,更多的人,称之为——恶行。

 

就王杰希打听到的,和他偶然听其他人议论的只言片语,所拼凑出的是这样的一件事——富庶之家的小女儿身患重病,那家人以重金请方士谦上门诊治,然而方士谦却起了贪念,为了收更多诊金,非但没有尽力救治,甚至还故意拖延治疗,最后生生耗死了小女孩,对那家人声称是病入膏肓无力回天。

 

“真的假的,有鼻子有眼的……”

 

“不止这样啊,听说还有人看见万花打扮的人后来又在那家附近出现了!”

 

“该不会是回去偷钱的吧……不是很富吗?”

 

“谁知道,我可没有那样说啊。”

 

“嘘……掌门严令不得议论的,你们是想挨罚吗!”

 

这件事震惊了整个江湖,但当事人却保持了令人惊异的沉默,从始至终,方士谦没有出面辩解过一句话,无论关于他的言论传得多么不堪,他就像蒸发似的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丝毫不顾这种举动是不是更让传言真实可信。不久万花谷谷主出面,对此未置一词,只说万花谷中人断不会做此举动,而方士谦自有他要承担的事情。语焉不详惹得许多江湖中人大为不满,却又无法上门当面讨教,只得把一腔愤懑热血发泄在谩骂指责上。

 

纯阳宫的人大多知道王杰希与方士谦交好,因而不乏有人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截住王杰希试图打探一二,最初王杰希还只是沉默回避,然而一次稍稍年长他的师兄故意粗言相激,王杰希不驳,他便愈加变本加厉,之后王杰希突然拔剑,真气入内将对方打得从高处台阶跌下,连滚数十级,非但骨头摔得断了两根,经脉都被王杰希的真气打乱大半,虽不致命,自此也落下了病根。那之后王杰希径自去领了罚,挨了一顿板子后,一大堆杂活也落在他头上,附带每周两天禁闭,抄书思过。

 

不过这之后,再没人敢截住王杰希问东问西——据当时和那位倒霉师兄一同的人说,王杰希那时虽然面无表情,眼里却极冷,让人看了就心生寒意,除非是想找死,否则还是躲得远些好。

 

于是,流言满天飞的时候,王杰希反倒成为了一个安静的异类,他除了修习剑法,研读经典,所有的闲暇时间都在扫雪炼丹干杂物,包括帮着无暇脱身的道童们前往路远山高的非鱼池喂喂太华龟。

 

“你这小小孩子,却总板着脸,是有心事吗?”偶然的一次,碰到了常在非鱼池边逗留打坐的山石道人。花白胡子的老人呵呵笑着,望着王杰希的目光却异常清明。

 

“只是不懂而已。”王杰希把喂给太华龟的丹药一颗颗洒在靠岸边,看着太华龟慢慢从水中露出头吞食丹药,“或者说,我没有想到。”

 

“嗯嗯……?”

 

“人为什么会如此轻易地因只言片语动摇,几句话,就能将曾经所谓的尊敬礼遇撇得一干二净,转而大放厥词。”丹药喂尽了,王杰希并未起身,他蹲在池边,专心致志地看着平静无波的池水,“不假思索,人云亦云,自以为是地群起而攻之,甚至以此为荣……我不懂为什么人可以这样做,或者说,我没有想到人会是这样。”

 

山石道人的目光在王杰希攥紧的双手上停了一刻:“听你的话,倒像是在为谁抱不平了?”

 

“这样讲也没错。”王杰希坦率地点头。

 

“呵呵呵……若是如你所说,那必定是存在什么误会。既然是误会,那当中就存在着错误……但这世上,绝对的对与错,却是无人说得清的。你认为对的,换个人来看,或许就是滔天罪孽了。人呐……比你想得复杂多了。”

 

“……您的意思是?”

 

“凭心,随性,而浊者自浊,清者自清。”

 

王杰希静静想了片刻,站起身行了一礼:“多谢指教。”

 

 

 

3、

 

清晨,曙光乍晓。

 

远远的,天边传来一声鸟鸣,紧跟着声音出现在天空中的,是一只巨大的雕。

 

那只雕羽翼展开极大,背长过人,羽若漆墨,在空中飞得极稳。而在雕的背上,稳稳坐着一个人。

 

那人的衣袍也是墨色,上面细细地绣着云纹,袍袖宽大,因而被风吹着,在身后像是羽翼般荡开。银灰的长发映着清晨曦光,笼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眼睫半敛,睫毛像是蝴蝶振翅般落在他眼上,遮住了那对霁色的眸子。

 

他伸手,轻轻拍了拍大雕的脖颈:“等会儿可要轻一点,别吵着他啊。”抚着大雕羽毛的那只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手背上却横着一道伤疤,显得分外狰狞,也分外突兀。

 

“会不会太早了点?”那人望着刚刚泛白的天际,微微眯起了眼睛,有些无奈地笑着,“可是没办法,再过一会儿人多了,可就不能这么光明正大地来了啊……哎,不方便,真不方便。”

 

大雕越过几个山头,轻巧地落在一处小院外。那人从大雕背上滑下,脚踏着积雪,没发出半点声响。他笑着拍了拍大雕的喙,大雕蹭了一下他的脸,而后安静地腾空而起,打了个旋往山深处飞去。

 

他在院门前站了一会儿,手抬起又放下,好几次都似乎下定了决心,手甚至已经触到了门板,却在向内推开的前一刻又迅速收回。

 

“明明都到这里了啊……”那人叹气,自言自语,“我还真是第一次知道什么是近乡情怯呢。”

 

最后他还是收了手,有点无可奈何地抱着怀里那把精致的长剑在一旁坐下了,想着还是等等,等到太阳升起来了,再敲敲门,等里面的人来开门,总比自己推开门来得好些。

 

他正这么想着,小院的门却忽然吱呀一声开了,他吓了一大跳,受惊一样蹦了起来,绷直了身子站着,屏着呼吸看着从门内走出的少年。

 

事实上,少年也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似乎是极度震惊,嘴唇微动却说不出话,于是这给了他足够的时间去细细打量眼前的少年——身高大概到他鼻尖处,下巴颏有些尖,脸颊上的婴儿肥褪得一干二净,面孔清秀,身量挺拔,就习武之人而言显得有些纤细,却不会让人产生瘦弱的错觉。少年的头发被晨曦照着,泛出些暖融融的浅棕色,而那双金绿色的眸子比起从前又添了三分内敛,却仍然一如他记忆中澄澈通透。

 

最后还是他先开了口:“杰希……?”

 

“先生……”王杰希因对方的声音回过了神,却依然使劲眨了眨眼睛,好像要验证这不是幻觉,而后他才发现,自己开口的声音竟然是轻颤着的:“……好久不见。”

 

足足两年,两次严寒冰封,两次春回大地,两度季节流转,他们未曾见面了。

 

 

 

王杰希把方士谦迎进了院子,自己去屋里泡茶,留方士谦坐在院中四下打量——他已经获准来年正式出师,现在也算是纯阳宫中修为较高的弟子,自然相应的也就有了独居的资格。

 

——幸好还是赶上了,再晚一年可就真来不及了。方士谦这样想,暗自松了口气。

 

王杰希端着个木托盘出来,上面放着一只茶壶两只茶杯,他把托盘在院中石桌上放下,自己也在一旁坐了下去,默不作声地一手托着衣袖,一手执着茶壶倒茶,而后将其中一杯向方士谦的方向推了推。

 

方士谦端起茶杯刚喝了一口,就被苦得差点把茶水吐出来,好不容易强迫自己咽下去后,他觉得自己的舌头已经麻了。

 

“是有点苦。”王杰希若无其事地抿了一口茶。

 

“这是有点吗……杰希……”方士谦哭笑不得,“我可不记得你喜欢喝苦茶。”

 

“慢慢喝着就喜欢了,品到后面会很香。”王杰希捧着茶杯,淡淡地这样说,“万花谷的茶艺不是天下一绝么?”

 

在这两年间,王杰希的嗓音已然变成了少年独有的音色,那质地有点像玉石,低了些,仍然清脆,却不再稚嫩,说起话来格外的抑扬顿挫。

 

方士谦看了王杰希一刻,有些不确定地开口:“杰希……你这是在生气吗?”

 

少年愣了一下,一脸疑惑地转过脸去:“为什么?我像是生气的样子吗?”

 

“有一点吧……也可能是我多心了,你别在意。”方士谦笑笑,没忽视内心的一点失落——也许真的是隔的时间长了,他已经没有过去那么有把握了解王杰希的想法与心情。

 

王杰希抿起嘴,视线向下落在方士谦横着一道伤疤的右手背上,感觉自己的右手也像是被刺了一下:“……或许也没错,只是您说之前,我自己都没有那么想过。”

 

“嗯?”

 

“之前只顾着担心了。”王杰希叹了口气,眼里有什么闪了几闪,他索性闭起眼睛,睫毛覆下去微微颤抖,“真的再见到您,您一切都好,原本是我想的最好的情况了,可我还是觉得哪里不痛快。”

 

“杰希……”

 

“整整两年,您一封信也没给我寄,我根本不知道您在哪里,在做什么。可是您想都不必想就知道我一定在纯阳,也知道我每天都会做些什么。”王杰希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我明白可能是有什么原因,但还是忍不住觉得……为什么不早点联系我,既然您能今天来这里,想必早几天就回来了,为什么不早寄封信来,早一天,半天,一个时辰……都好啊。”

 

说出口的时候才发觉,原来那种担心比自己想象的要强烈得多。

 

不然为什么突然看到方士谦的那一刻,一瞬间会什么都说不出来呢?他想过很多次如果再见到方士谦,两人会怎样对话。也许是笑着说好久不见了,也许是埋怨为什么经久不联系,也许两人的交情终归淡了,只是客气地彼此点头——但没有哪一种想象中,竟然是他一时说不出话,胸口一片滚烫,喉咙被哽住了,什么声音都发不出,只是连呼吸都不敢用力,生怕眼里见的只是个幻影,稍一动就碎了。

 

王杰希想,他是真的想念方士谦,不仅仅是担心。担心而想念,这两种思绪一并被他压在心底深处,在重又见到方士谦的那一刻,争先恐后地涌出,才让他失了言语。

 

然后他听到方士谦叹了口气,对方低了头,轻轻地开口道歉:“……对不起,是我的错。”

 

“……没有,我想您有您的原因。”王杰希笑笑,“您不会现在还什么都不说吧?”

 

“当然不。”方士谦摇头,将怀里的那柄剑放在了石桌上,“不过在那之前,还是先给你这个吧……早答应给你的,还好赶在你出师之前了。”

 

那是柄墨蓝色剑鞘的剑,剑柄处刻着太极图案,末端坠着长长的金色流苏穗子作为装饰。长剑本身的装饰并不多,剑身雪亮,泛着丝丝寒气,自下而上闪着隐隐的光,靠近剑柄处的剑身镂着金色云纹。王杰希稍运了真气灌注剑身,那抹隐隐的光便放大了,掌心微微发热,能感觉到真气在剑内流转不息。

 

“……真好。”

 

“给杰希的嘛。”

 

“谢谢……它很适合我。”王杰希将剑收回剑鞘,“那么您可以说了?您这两年都在哪里,做些什么?”

 

“我啊……”方士谦的手无意识地抚上了右手背上的疤痕,“这两年,我去了苗疆,或者说……五毒教的圣地,五毒潭。”

 

 

 

4、

 

若要方士谦自己说,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两年前一桩偶然的诊治,竟然让他的人生轨迹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两年前,就在他最后一次道别王杰希,刚刚回到万花谷后几天,便有人来万花谷求医,说是家中小姐染上怪病,全身青紫,呼吸困难,请方士谦无论如何要救人一命,只要能够救活小姐,酬金不是问题。

 

无关酬金,方士谦自然是急忙去了,到了对方家中,见到那染病的小女孩时,饶是方士谦也被惊得一时之间失去语言——小女孩全身的皮肤都烙着青紫色的斑块,双目浑浊,似乎已经失去视觉,小小的手脚都溃烂开来,头发也变成了古怪的灰白色,她躺在床上,却是由皮带束着,乱扭乱动,嘴里不时发出啊啊的声音。

 

“怎么会这样?”方士谦皱了眉,小心地走近那小女孩,俯下身细细端详,“她这样多久了?”

 

“一开始她只是身上有青紫色……我们还只当她是不小心跌了,给擦了膏药,却不见好,渐渐的她身上没一块好皮肤了,我们觉得不对,可是到处问人,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怪病……”那家的女主人已经被自己女儿的怪病折磨得憔悴不堪,远看不出富贵人家的雍容气派,“然后她慢慢变得连我们都不认识了,就像现在这样……我们和她说什么她也不听……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求求您务必救救她!您见多识广,一定会有办法的吧!”

 

“为什么不早去万花谷求医。”方士谦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恐怕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治疗时机,可医者本分,他不会放弃任何救治的可能。

 

“这种病……实在是不想太过张扬,若是给别人知道了,岂不是连我们家的人都要躲开走?那我们家的颜面往哪放啊!”

 

方士谦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下,觉得心绪平静了些,才默不作声地开始给小女孩做最基本的检查——尽管在这过程中小女孩乱踢乱动,甚至险些一手挠在他眼睛上。半晌后,方士谦轻轻叹气:“说实话,这种症状我也是闻所未闻,我会尽力救治她,但我必须说,我的把握不大,如果万一……还请做好准备。”

 

“这不可以!”女主人的脸色瞬间变了,“您不可能治不好她的!她是我们全家的宝贝……我也只有她一个女儿!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只要她能好起来,我……要我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

 

那之后,方士谦便专注于救治怪病缠身的小女孩,因为没有见过这样的病症,他也只有一边用温和的药暂缓那小女孩的痛苦,一边加紧对病症的观察和分析。而渐渐的,他发现了一件更怪的事情——那小女孩一天中大半时间都是神志不清,却会有一个时辰左右,忽然就安静下来,还能说几句话,清晰地表达自己疼,或是想喝水,想吃糖,或是问方士谦是谁,问妈妈在哪里。

 

“你其他时候都在睡觉吗?”方士谦温和地问。

 

“我不知道……我觉得疼,难受,不舒服……大哥哥,为什么我总是晚上醒呀,为什么你们都不点灯?”小女孩睁着浑浊的双眼,毫无自觉地这样问着。

 

“因为家里其他人都睡了,点灯的话,就把其他人都吵醒了……乖,我给你讲故事解闷好不好?”

 

“我不要听故事,我想病赶快好了,下床去玩……母亲答应我,要带我去坐船玩的。”

 

“好……你乖乖的,病治好了,就出去玩。”

 

小女孩咯咯笑起来,那天真无邪的笑容将她病变的脸扯成个古怪的形状,看得方士谦心下沉重。

 

他已经渐渐发现了,有一种毒在这小女孩体内,可偏偏那种毒他连听都没有听说过,而且毒素已经扩散到了全身。光是在这期间,小女孩脚上的溃烂就已经扩散到了小腿,不出半月,恐怕整个下半身也会烂掉流脓。

 

小女孩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痛苦也逐渐加深,她常常痛得拼命扭动,眼泪流到脸上,刺激了脸上溃烂的疮口,又更加疼。方士谦早就写了信将这状况回报了万花谷,却也没能得到什么有帮助的消息——就连药王也是叹息连连。

 

在这期间,小女孩的母亲也越发绝望,绝望让她变得歇斯底里,时常咒骂天下之大却没人救得了她女儿。方士谦理解她的心情,从不多说什么,只是每次煎药的时候,心情都更沉重一分。

 

他早就知道,医者救不了所有的病,可理智上知道,不代表情感上能明白,每每想起那小女孩向往地说着病好了之后的种种安排,他便狠不下心给那小女孩的病判无解的死刑。

 

 

 

“可是……眼睁睁看着她一天天痛苦下去,神志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我真的不知道,我煎药给她,徒劳地把她的生命延长一日半日,是对的还是错的。”方士谦轻声说,“不瞒你说,杰希,我许多次想,或许对她而言,在完全失去理性之前,平静地死去,或许才是真正比较好的……但是我不忍心,即使我知道……我已经救不了她,或者说,那时候恐怕谁也救不了她,或早或晚,她一定是会死去的。”

 

王杰希轻轻点头。

 

“然而,后来有一天,她却在清醒的时候问我,她是不是快要死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她却说她早就知道了,因为她睡得越来越久,而死……不就是永远睡下去么。”

 

“她哭着和我说,她痛得要命,每时每刻都痛,痛得精疲力竭……她竟然自己说,如果她的病好不起来,那不如让她永远睡下去好了,因为只要睡着了就不痛了,比起活活痛死,她更愿意睡过去。”

 

“那时她的嗓子也发炎了,就连稍微吞咽口水都很痛苦……可她却拼命撑着和我说了那么多话。我当时……我无法形容我的心情,我也无法和你说我是怎么想的,有可能我什么都没想,只是忽然觉得,我至少该满足她的这个愿望。”

 

“……您……”

 

方士谦扯出一抹苦笑:“我答应了她,也把她的请求告诉了她的母亲。可想而知,她母亲无论如何也不允许……甚至怕那小女孩咬舌自尽,用布把她的嘴也给绑了起来。她的愤怒我早就想到了,可是我答应了她的女儿,我就不会食言。”

 

“因此,我背着那位母亲,在又一次她神志清醒时,和她说了一会儿话,告诉她,她马上就可以永远睡过去了……那个时候她笑了,我简直无法想象,竟然会有人为了自己即将死去感到快乐,可以想象,她究竟痛苦到什么程度。”

 

“我为她施了针,送她安静地走了。……这不是医者该做的事情,至今我也无法回避这个事实——是我取走她的性命,也可以说是我杀了她。无论她是不是或早或晚都将死去,这都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方士谦停顿了一下,长长地叹了口气,尽管他脸上的表情是平静的,但王杰希没有忽视那双眼里的痛苦和自责。

 

“那之后我想,天下制毒最有名的,不正是人人避之不及的五毒教么。我没有余力去在意五毒教是怎样的地方,而我决定我必须亲自去一趟,哪怕一点也好,让我找到这种怪异的毒是什么,或许就能制出解毒的药了。”

 

“所以您直接去了五毒,待了整整两年,是为了研究这种毒?”

 

“没错。我不能再眼见着有人痛苦到只求一死了。至于书信……确实是没有闲暇,有时候想提笔之前,到先直接睡过去了。而且这么长的事情,我不知道如何在信里说得明白。”而且中原到五毒路途遥远,往返耗时太久,方士谦在五毒潭的时候也会相帮着救治些五毒教中人,这让他几乎得不到休息的时间。

 

王杰希沉默了一刻,也轻轻地叹了口气:“难怪。”

 

“什么?”

 

“难怪关于您的传闻是那样的,也不乏有人说您杀了人……种种流言,自有其出处。”

 

方士谦移开视线,苦笑:“我无法辩驳什么。和你说这些,也没有让你谅解的意思,仅仅是想告诉你我这两年在做什么罢了。”唯一只是,他可以不在乎被任何人误解或是鄙视,却独独无法忍受对方是王杰希。

 

至于原因,他是知道的,却又无从说起。对上王杰希那双澄澈通透的眼睛时,他便无法说出口了。

 

“我不觉得我能谅解您什么。”王杰希板着脸,却在下一秒微笑起来,“因为知道这件事之后,我不觉得我有什么要怪您,或是指责您的。”

 

“……”

 

“您也说了,那是无力回天的时候,事实上对您来说,如果就继续煎药给她,最后让她越来越痛苦直到死去,也不会多花您多少时间,而且您完全不必背着这杀了人的名号,对吧?”王杰希伸手,指尖慢慢抚过方士谦手背上的疤痕,“您不忍心那么做,却为了让她安静体面地走,做了您也不愿意做的事情,甚至甘愿为此背负可能一生无法释怀的罪恶感。所以,我有什么必要谅解您呢?一开始我就不觉得您有任何可指责之处。”

 

王杰希望着方士谦似乎是呆住了的神情,金绿色的眼眸里盛满了柔软的笑意:“你觉得呢,士谦?”

 

——如果哪一天,我将您引为一生的知己,那时候,我自然会称您为士谦的。

 

方士谦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也许是笑了,也许没有,他唯一知道的,是自己的眼眶微微发热。

 

——他怎么能像这样,那么轻易地就让我觉得温暖呢。

 

 

 

6、

 

“你会待多久?”

 

“嗯?……一个月吧,你知道我要回去?”

 

“不知道才奇怪。”王杰希瞥了方士谦一眼,“要承担的事情没做完,怎么可能就毫无负担地回来这里了?是有了空闲,特意回来找我的吧。”

 

“……是啊,想着给你的剑呢。”方士谦笑笑,并不介意自己被王杰希说中心思,“再有一点是我自己的私心,希望你能知道我在做什么,当面和你道个歉,再有就是看看你……杰希啊,我可是梦见你很多次了。”

 

王杰希一瞬间屏住了呼吸:“梦见?”

 

“对呀。”方士谦转头,看着王杰希的脸,浅浅地勾了勾唇角,“有的时候会想念这里,各种各样的人和事,不过想得比较多的还是你……一直都没给你去信,你会不会担心,还是会生我的气,又或者会不会很快就淡忘……你的剑法练得怎么样了,个子是不是又长高了……可能是闲暇的时候总想着这些,晚上做梦就会梦到。”

 

“……其实我也梦见过你,有一次。”王杰希移开视线,轻声说。

 

愣住的人换成了方士谦,心里有些微的惊喜:“真的?怎么样的梦?”

 

“和往常一样,突然就乘着雕来了,塞给我一罐药,说小心别受伤了但是受伤的话也不用担心这个绝对留不下疤痕什么的,唠唠叨叨的。”王杰希想着那个梦,也轻轻笑起来,“我那时候想怎么这么久没见你变得比以前还啰嗦,不过我一直没打断你,你就一个劲儿地唠叨,然后我就醒了。”

 

“哈哈哈哈……我是那种印象啊。”

 

“的确非常唠叨,但我并不讨厌,因为不会有第二个人和我唠叨这些。”王杰希放缓了语气,“士谦,不是只有你会想念的,如果去五毒那边无暇写信,至少这次走之前告诉我,下次什么时候回来吧?”

 

这样说着的时候,王杰希微微仰着头,那双眸子里没有丝毫的挽留之色,少见的安静,却让方士谦忽然很想抱一抱面前的少年。

 

于是方士谦就那么做了,他一手揽着王杰希的腰,一手扶着王杰希的脖颈,把对方轻轻地圈在自己怀里。王杰希并没躲,微微侧了侧头,额头抵在方士谦的肩窝处,静静靠着。

 

“两年了,多少有了些眉目。”王杰希听到方士谦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无奈与叹息,“要去多久……我也说不好,但至少这次,我一定会给你写信的,我和你保证。”

 

“好。”王杰希点头,“少写几封也无所谓,起码我知道你在做什么就行。”

 

“杰希啊……”方士谦忽然叹了一声,倏地收紧了手臂。

 

“嗯?”原本轻浅的拥抱变成了紧紧相拥,王杰希觉得方士谦力道有点大,不过他没说什么,只是抬起手环住了对方的脊背。

 

“……没什么,下次见面再说吧。”方士谦笑笑,松开了王杰希,“那时候就告诉你。”

 

也许有些事情真的是分开了才会慢慢发觉,他们离得近时,太近了,反而什么都没能意识到。而那些感情就这样一点一滴地积累着,不声不响地在心里占了不小的分量。直到后来离得远了,见不到面,那些感情便慢慢蒸腾出来,越来越无法令人忽视。

 

方士谦并不回避这种感情,他仅仅是觉得还不到时候,或者说,要等王杰希再大一点再告诉对方,如果对方听得懵懵懂懂,他也会哭笑不得的。

 

后来的一个月里,方士谦常常来找王杰希,有时候在纯阳逗留一段时间,有时候带王杰希下山去转转玩玩。两年过去,那些流言平息大半,甚至偶尔会出现些为方士谦鸣不平,认为他被误解的声音。方士谦并不很在意那些,而王杰希虽然不说,心里却是高兴的。

 

这次离开之前,方士谦把竹哨给了王杰希,算是把羽墨雕托付给了他。王杰希在自己的小院中布置出一块地方给大雕居住,大雕看起来没什么不满,只在方士谦临走时长长地叫了一声,似乎是在道别,又似乎是不舍。

 

目送着方士谦的身影逐渐远了,王杰希忽然想——这是他第几次看着方士谦离开呢?好像从前开始就是这样,总是他送方士谦走,然后等着下一次方士谦再出现在面前。

 

“但这次不会太久了。”王杰希轻轻开口,像是说给自己听,“士谦,下一次见面的时间,或许会比你想得要早呢。”

 

背上的长剑被阳光映着,折射出琉璃般的光芒。

 

 

 

一年后,五毒。

 

“有点不妙啊……”方士谦苦笑着,紧紧挨着一棵树将自己藏在阴影中——他没料到,来回采个草药的工夫,回到五毒潭的必经之路上竟然会出现毒尸。

 

被天一教炼制而出的毒尸早已失去了理智,只会凭着本能攻击活人,而且由于不知痛觉,除了彻底杀死他们之外别无他法。几只青紫色皮肤的毒尸来来回回徘徊着,周身弥漫着带有剧毒的雾气,方士谦深知这种毒的厉害——他自己的右手曾被毒尸抓伤过,如果不是他当机立断在毒素扩散之前剜掉一块肉,如今他早就也成了那毒尸的一份子了。

 

如果只有一只毒尸,方士谦还有把握及时逃脱——这些毒尸并不能离开天一教的人很远——但前方的毒尸分明是五只,稍有疏忽就可能丧命。

 

除了等待别无他法,方士谦并不敢放松警惕,屏住了呼吸贴在树后一动不动,寻找着可以脱逃的时机。

 

……

 

大概是一瞬间吧,余光里有什么闪过,紧跟着,一只毒尸从喉咙里发出临死前的怪异叫声,原地倒了下去。

 

这只毒尸的死吸引了其他毒尸的注意力,它们极快地向着某个方向聚拢而去,而后突然像是被什么束缚住一样,在原地挣扎却无法再移动一步。

 

数十把剑影凭空化出,飞快地向着几只毒尸而去,齐齐插入毒尸胸前。一道真气径直打来,贯穿了几只毒尸的身体。

 

十秒不到,五只毒尸已经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完全失去了威胁。

 

不过方士谦的注意力早就转移到别处去了——他凝视着不远处的另一棵树,在那树后的阴影中,有人动了动,而后信步走了出来,手中执着一柄锋利的长剑,剑柄处的太极图案分外显眼,剑身泛着淡淡的莹蓝色光芒。

 

“士谦。”那个身量挺拔的少年冲他笑笑,似乎有些得意方士谦惊讶的神情,金绿色的眸子闪着灼灼的光,“好久不见了。”

 

方士谦是真的惊住了,千想万想,他也想不到王杰希会出现在这里。有一瞬间他几乎想掐一下自己的脸,但他止住了这个念头。

 

“我已经出师了,弟子出师之后,多半会游历天下增长见识。”王杰希收了剑,走到方士谦身边这么说着,“所以我来五毒,这里应该有不少和中原不同的事情可以学习。……很意外吗?”

 

“……怎么说呢,意外是意外,但又觉得像是你会做的事情。”方士谦无奈地摇摇头,眼里却分明含着笑意,“那杰希,你在五毒打算逗留多久?”

 

“还没决定。”

 

“诶?”

 

“这要看士谦了——上次见面时你说,有件事下次见面的时候告诉我,那现在我们见面了,你可以说了。”王杰希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你告诉我,我就再和你说一件事,怎么样?”

 

回应他的是一个温暖的拥抱。

 

“话可以等等说。”方士谦轻笑出声,“在那之前,先这么待一会儿,嗯?”

 

“好啊。”

 

 

 

即使有些事情已经心照不宣,但说出口了,也依然会收获相应的温暖吧。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在那点滴中积累下来的感情,或许也是相同的。

 

——喜欢你,不是那种单纯的喜欢,而是希望能与你相伴,帮你分担,让你依靠,同时也依靠着你,索求着你的感情。

 

又或者这已经不能被称之为喜欢了。

 

有另一个词,叫做爱。

 

——我爱着你,珍视着你,大千世界中,也只渴望着你一个人在我身边。

 

你也是如此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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